陽光射在我的臉上,一陣煎茶香味,侵入鼻管。我一睜眼,窗外是典型的雲南的海藍的天,門外悄無聲息。我輕輕的穿起衣服,走了出來,看見s躡手躡腳的在擺著早飯,抬頭看見我,便笑說:“睡得好吧?你騎了一天馬,一定累了,我們沒有叫你。p上班去了,孩子們也都上學了,我等著你一塊兒吃粥。”說著忙忙的又到廚房裏去了。

我在外間屋裏,一麵漱洗,一麵在充滿陽光的屋子裏,四周審視。“公使館”的物質方麵,都已降低,而“公使館”的整潔美觀的精神,盡還存在,還添上一些野趣。飯桌上戴著一塊白底紅花土布,一隻大肚的陶罐裏,亂插著紅白的野花。

桌上是一盤黃果,——四川人叫做廣柑——對麵擺著兩隻白盤子,旁邊是兩把紅柄的刀子,兩雙紅筷子,兩個紅的電木的洗手碗,兩塊白底紅花的飯巾……正看著,s端了一盤雞蛋炸饅頭片進來,讓我坐下,她自己坐在對麵。我們一麵剝黃果,一麵談話。

白天看s,覺得她比三年前瘦了許多,但精神仍舊是很好,身上穿著藍底印白花的土布衫子,短襪子,布鞋;臉上薄施脂粉,指甲也染得很紅。我笑說:“你的化裝品都帶來了吧?”她也笑說:“都帶來了,可是我現在用的是鵝蛋粉,和胭脂棉。鳳仙花瓣和白礬搗了也可以染指甲。”

我們吃著s自製的鹹鴨蛋和泡菜,吃過稀飯,又喝了煎茶。坐了一會,s就邀我去參觀她的環境。出到門外,菜園裏紅的是辣椒,西紅柿,綠的是豆子,黃的是黃瓜,紫的是茄子,周圍是一片一片的花畦,陽光下光豔奪目,蜂喧蝶鬧。菜園的後麵,簡直像個動物園!

十幾隻意大利的大白雞,在沙地上吃食,三隻黑羊,兩隻狼犬——我的那匹馬也拴在旁邊——還有小孩子養的鬆鼠和白兔。一隻極胖的藍睛的暹羅貓,在籬隙出入跳躍。

轉到山後,便看見許多人家,s說這便是市中心,有菜場,有郵政代辦所,有中心小學校。p的“地質調查所”是全市最漂亮高大的房子,磚牆瓦頂,警察崗亭就設在門邊。我們穿過這條“大街”的時候,男女老幼,村的俏的,都向s招呼,說長道短。有個婦人還把一個病孩子,從門洞裏抱出來給s看。當我們離開這人家的時候,我笑說:“s,如今你不是公使夫人,而是牧師太太了!”她笑了一笑。

大街盡頭,便是五六幢和s的相似的房子,那是地質調查所同人的住宅。s也帶我進去訪問。那些太太們大都是外省人,看見我去都很親熱,讓坐讓茶。她們的房間和s的一樣,而陳設就很亂很俗,自己是亂頭粗服,孩子們也啼哭喧鬧,這些太太們不住的向我道歉,說是房間又小,傭人又笨,什麼都不趁手,哪能像北平,上海那樣的可以待客呢?我無聊的坐了一會,也就告辭了出來。

回來的路上,s請我先走,說她還要到小學裏去教一堂課。我也便不回來,卻走到“地質調查所”去我p,參觀了他們的工作。等到p下班,我們一同走出來,三個孩子十分高興的在門口等著,說是“媽媽燉了雞,烤了肉,蒸了蛋羹,請客人回去吃大饅頭去!”

午後我睡了一大覺,醒起便要走路,s和p一定不肯,說今晚要約幾個朋友來和我談談。s笑說還有幾位漂亮的太太。

我說:“假如你們可憐我,就免了這一套吧,我實在怕見生人;還有,你也扮演不出‘公使館’那一出!”p說:“也好,你再住一天,我們不請客人好了。”s想了一會,笑了,說:“晚飯以前,我還有事,你們帶這幾個孩子到對山去玩去,六時左右,帶些紅杜鵑花回來,”我們答應了,孩子們歡呼著都跑在前麵去了。

我和p對躺在山頭草地上,曬著太陽。我說:“你們這一對兒真好,你從前是那樣穩靜,現在也是那樣穩靜。s從前是那樣活潑,現在也是那樣活潑,不過比從前更老練能幹了,真是難得。”p沉默了一會,說:“×先生,你隻知道s活潑的一方麵,還沒有看她嚴肅的一方麵。她處處求全,事事好勝,這一二年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她一個人做著六七個人的事,卻從不肯承認自己的軟弱。你知道她歡喜引用中文成語——英文究竟是她的方言,她睡夢中常說英語——有時文不對題的使人發笑。有一天,我下班回來,發現她躺在床上,看見我就要起來。我按住她,問她怎麼了,她說沒有什麼。隻覺得有一點頭暈。我在床邊坐了一會,她忽然說:‘p,我這個人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我心裏忽然一陣難過,勉強笑說:‘別胡說了,你知道“薄命”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她卻流下淚來,轉身向裏躺著去了。×先生,你覺得……”

p說不下去了,我也不覺愣住,便說:“我自然看出s嚴肅的一方麵,她如果不嚴肅,她不會認得你,她如果不嚴肅,她不會到內地來,她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你要時時防護著她!至於她所說的那兩句話你倒不必存在心裏,她對於漢文是半懂不懂的。”p不言語,眼圈卻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