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從日內瓦到了巴黎。我的朋友中國駐法大使館的l先生,到車站來接我。他笑嘻嘻的接過了我的一隻小皮箱,我們一同向站外走著。他說:“你從羅馬來的信,早收到了。你吩咐我的事,我為你奔走了兩星期,前天才有了眉目,真是意外之緣!吃飯時再細細的告訴你吧。”

l也是一個單身漢,我們走出站來,無“家”可歸,叫了一輛汽車,直奔拉丁區的北京飯店。我們挑了個座位,對麵坐下,叫好了菜。l一麵擦著筷子,一麵說:“你的條件太苛,挑房子哪有這麼挑法?地點要好,房東要好,房客要少,又要房東會英語!我知道你難伺候,誰叫我答應了你呢,隻好努力吧。誰知我偶然和我們的大使談起,他給我介紹了一位女士,她是貴族遺裔,住在最清靜高貴的貴族區——第七區。

我前天去見了她,也看了房子……”他搔著頭,笑說:“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這位小姐,絕等漂亮,絕等聰明,溫柔雅澹,堪配你的為人,一會兒你自己一見就知道了。”

我不覺笑了起來,說:“我又沒有托你做煤,何必說那些‘有緣’‘相配’的話!倒是把房子情形說一說吧。”這時菜已來了,l還叫了酒,他舉起杯來,說:“請,我告訴你,這房子是在第七層樓上,正臨著拿破侖殯宮那條大街,美麗幽靜,自不必說。隻有一個房東,也隻有你一個房客!這位小姐因為近來家道中落,才招個房客來幫貼用度,房租夥食是略貴一點,我知道你這個大爺,也不在乎這些。我們吃過飯就去看吧。”

我們又談了些閑話,酒足飯飽,l會過了帳,我提起箱子就要走。l攔住我,笑說:

“先別忙提箱子,現在不是你要不要住那房子的問題,是人家要不要你作房客的問題。如今七手八腳都搬了去,回頭一語不合,叫人家攆了出來,夠多沒意思!還是先寄存在這裏,等下說定了再來拿吧。”我也笑著依從了他。

一輛汽車,馳過寬闊光滑的街道,轉彎抹角,停在一座大樓的前麵。進了甬道,上了電梯,我們便站在最高層的門邊。l脫了帽,按了鈴,一個很年輕的女傭出來開門,l笑著問:“r小姐在家嗎?請你轉報一聲,中國大使館的l先生,帶一位客人來拜訪她。”那女傭微笑著,接過片子,說:“請先生們客廳裏坐。”便把我們帶了進去。

我正在欣賞這一間客廳連飯廳的陳設和色調,忽然看見l站了起來,我也連忙站起。從門外走進了一位白發盈顛的老婦人。l笑著替我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同您提過的×先生。”

轉身又向我說:“這位是r小姐。”

r小姐微笑著同我握手,我們都靠近壁爐坐下。r小姐一麵同l談著話,一麵不住的打量我,我也打量她。她真是一個美人!一頭柔亮的白發。身上穿著銀灰色的衣裙,領邊袖邊繡著幾朵深紅色的小花。肩上披著白絨的圍巾。長眉妙目,臉上薄施脂粉,也淡淡的抹著一點口紅。歲數簡直看不出來,她的舉止顧盼,有許多地方十分的像我的母親!

r小姐又和我攀談,用的是極流利的英語。談起倫敦,談起羅馬,談起瑞士……當我們談到羅馬博物館的雕刻,和佛勞倫斯博物館的繪畫時,她忽然停住了,笑說:“×先生剛剛來到,一定乏了,橫豎將來我們談話的機會多得很,還是先帶你看看你的屋子吧。”她說著便站起引路,l在後麵笑著在我耳邊低聲說:“成了。”

我的那間屋子,就在客廳的後麵,緊連著浴室,窗戶也是臨街開的。陳設很簡單,卻很幽雅,臨窗一張大書桌子,桌上一瓶茶色玫瑰花,還疏疏落落的擺著幾件文具。對麵一個書架子,下麵空著,上層放著精裝的英法德各大文豪的名著。

床邊一張小幾,放著個小桌燈,也是茶紅色的燈罩。此外就是一架大衣櫃,一張搖椅,屋子顯得很亮,很寬。

我們四圍看了一看,我笑說:“這屋子真好,正合我的用處……”r小姐也笑說:“我們就是這裏太靜一些,馬利亞的手藝不壞,飯食也還可口。哪一天,你要出去用飯,請告訴她一聲。或若你要請一兩個客人,到家裏來吃,也早和她說。

衣服是每星期有人來洗……”一麵說著,我們又已回到客廳裏。l拿起帽子,笑說:

“這樣我們就說定了,我相信你們賓主一定會很相得的,現在我們先走了。晚飯後×先生再回來——他還沒去拜望我們的大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