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倒也難說,根本我就沒有去找。我認為婚姻若沒有戀愛,不但無意義,而且不道德。但一提起戀愛來,問題就大了,你不能提著燈籠去找!我們東方人信‘夙緣’,有緣千裏來相會,若無緣呢?就是遇見了,也到不了一處……”這時我忽然憶起l君的話,不覺抬頭看她,她正很自然的靠坐在一張大軟椅裏,身上穿著一件淺紫色的衣服,胸前戴幾朵紫羅蘭。閃閃的爐火光中,窗外陰暗,更顯得這爐邊一角,溫靜,甜柔……她舉著咖啡杯兒,仍在望著我。我接下去說,“說實話,我還沒有感覺到空虛,有的時候,單身人更安逸,更寧靜,更自由……我看你就不缺少什麼,是不是?”她輕輕的放下杯子,微微的笑說:“我嘛,我是一個女人,就另是一種說法了……”說著,她用雪白的手指,挑著鬢發,輕輕的向耳後一掠,從椅旁小幾上,拿起絨線活來,一麵織著,一麵看著我。

我說:“我又不懂了,我總覺得女人天生的是家庭建造者。

男人倒不怎樣,而女人卻是愛小孩子,喜歡家庭生活的,為何女人倒不一定要結婚呢?”r小姐看著我,極溫柔軟款的說:

“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個女人。我願意有一個能愛護我的,溫柔體貼的丈夫,我喜愛小孩子,我喜歡有個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這一切,我就會很快樂的消失在裏麵去——但正因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願結婚,而至今沒有結婚!”

我抱膝看著她。她笑說:“你覺得奇怪吧,待我慢慢的告訴你——我還有一個毛病,我喜歡寫作!”我連忙說:“我知道,我的法文太淺了,但我們的大使常常提起你的作品,我已試著看過,因為你從來沒提起,我也就不敢……”r小姐攔住我,說:“你又離了題了,我的意思是一個女作家,家庭生活於她不利。”我說:“假如她能夠——”她立刻笑說:

“假如她身體不好……告訴你,一個男人結了婚,他並不犧牲什麼。

一個不健康的女人結了婚,事業——假如她有事業,健康,家務,必須犧牲其一!我若是結了婚,第一犧牲的是事業,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務……”

——寫到這裏,我忽然憶起去年我一個女學生,寫的一篇小說,叫做《三敗俱傷》——她低頭織著活計,說:“我是一個要強,顧麵子,好靜,有潔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的細膩,體貼;這些都是我的致命傷!為了這性格,別人用了十分心思;我就得用上百分心思,別人用了十分精力,我就得用上百分精力。一個家庭,在現代,真是談何容易,當初我的母親,她做一個外交官夫人,安南總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她的繪畫,她的健康,她一點沒有想到顧到。她一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業,丈夫的健康,兒女的教養,兒女的……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畫稿來,我就難過。噯,我的母親……”

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動,輕輕的咳嗽了兩聲,勉強的微笑說:“我母親的事情,真夠寫一本小說的。你看見過英國女作家,v.sackvile—west寫的allpassionspent(七情俱淨)吧?”

我仿佛記得看過這本書,就點頭說:“看過了,寫的真不錯……不過,r小姐,一個結婚的女人,她至少有了愛情。”她忽然大聲的笑了起來,說:“愛情?這就是一件我所最拿不穩的東西,男人和女人心裏所了解的愛情,根本就不一樣。告訴你,男人活著是為事業——天曉得他說的是事業還是職業!

女人活著才為著愛情;女人為愛情而犧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卻說:‘親愛的,為了不敢辜負你的愛,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業’!這真是名利雙收!”她說著又笑了起來,笑聲中含著無限的涼意。

我不敢言語,我從來沒有看見r小姐這樣激動過,我雖然想替男人辯護,而且我想我也許不是那樣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緒,她笑著說:“每一個男人在結婚以前,都說自己是個例外,我相信他們也不說假話。但是夫妻關係,是種最嬌嫩最傷腦筋的關係,而時光又是一件最無情最實際的東西。等到你一做了他的同衾共枕之人,天長地久……嗬!天長地久!任是最堅硬晶瑩的鑽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顆,何況是血淋淋的人心?你不要以為我是生活在浪漫的幻想裏的人,我一切都透徹,都清楚。男人的‘事業’當然要緊,講愛情當然是不應該拋棄了事業,愛情的濃度當然不能終身一致。但是更實際的是,女人終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輩子,以結婚的理想,人生的大義,來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柔弱,最需要同情與溫存的一刹那頃,假如她所得到的隻是漠然的言語,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於尖刻的譏諷和責備,你想,一個女人要如何想法?我看的太多了,聽的也太多了。這都是婚姻生活裏解不開的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