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西方社會工業化、現代化發展路徑,社會學家韋伯有過深入研究。他在《經濟與社會》一書中在詳細考察了西方從古代社會到近代社會發展的曆史、尤其是佛羅倫薩的資本主義發展狀況之後,又進一步說道:“家和職業在地點上也分開了,家不再是共同生產的場所,而是共同消費的地方。”“持續演變為資本主義的獲益成為一種分離出來的、在一個‘企業’內部從事的‘職業’,企業通過特殊的社會化,日益從家族共同體的行為中分離出來,使得原有的家庭、工廠和賬房的三位一體瓦解了。資本主義的企業從家族共同體脫穎而出,家族共同體又從資本主義企業退出。沒有家族和家庭關係的削弱就不會有產業化和現代市場經濟。在韋伯那裏,工業化、產業化的本質是反家庭和家族化的。

韋伯的這些思想也是很多西方主流學者的共有看法。。人們認為,在西歐現代化轉型過程中,主要以家庭和共同體為表現形式的社會關係出現了兩大結果:其一,傳統的擴展家庭被核心家庭所取代,前者看重親屬關係,而後者更注重夫婦關係、個人主義和家庭生活;其二,由於勞動分工、市場經濟、工業化以及城市化,傳統共同體遭到了破壞。人們也傾向於認為,近代早期西歐的親屬關係已變得冷漠鬆散,不再重要;更談不上這種關係還有什麼社會經濟影響。因此,由於人們對親屬關係網的普遍忽視,長時期裏很少見到這方麵的專題論文或研究專著出現。盡管在人們的觀念中,商人的親屬關係可能要強於普通的社會民眾,但人們還是易於斷定,在近代早期核心家庭處於主流地位的情況下,即便是商人具有的那種較強親屬關係,也不會產生多大的社會經濟作用。

但浙江現代化發展顯然與西方不同,在現代化、工業化的進程中,家庭、家族並沒有從企業中退出,相反卻得到了更密切的結合。浙江家庭、家族企業的活動內容(從事現代工商業)是現代的,其外在形式(家庭、家族結構)卻是傳統的,是融企業與家庭、家族於一體,融傳統與現代於一體。它的產生,經曆了一個以舊的以土地為經濟基礎的血緣共同體向新的以資本或勞動收入為經濟基礎的血緣共同體轉變的過程。

在現階段,一般來說,我國農村的社會要受兩種製度調節:一種是政府的公共製度;另一種就是農村的傳統製度,其中主要是家庭、家族製度。浙江的家庭、家族有很強的適應能力,浙江的市場化、工業化就充分借助了家庭、家族製度和組織形式,使得家庭、家族工業在浙江整個經濟係統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建立了複雜而龐大的生產體係,並成為一個有效率、有競爭力的經濟組織,成為一種高度分工的合作生產單元。浙江這種家庭、家族企業實際上是企業與家庭、家族的統一體,既是一個經濟組織,又是一個社會文化倫理組織。由於家庭、家族企業是家庭、家族與企業的結合,因此它必定具有家庭、家族與企業的雙重規定性,而且包含著和表現出豐富的雙重內容。這除了包括經濟組織與文化倫理組織的規定性及內容外,還包括血緣姻緣親緣關係與契約關係、利他主義與利己主義、特殊主義與普遍主義、私人關係和情感原則與法律關係和理性原則、自己人和任人唯親與外來人和任人唯賢以及差序格局與公平等級等。

我們之所以說這種家庭、家族工業不再是一種自然經濟下的小生產方式,不再是一種小農意識的殘留,就因為這種生產已由“個人”的變成“非個人”的,由“自然性”的變成“社會化”的,是一種社會化了的生產。農業小生產是以自然分工為基礎,而社會化小生產是一種工業生產,是以社會分工為基礎,它與市場相聯係,是市場分工體係下的生產。這種分工體係就是在一個區域空間集聚了成百上千個小企業,分工極細,一個甚至多個小企業隻生產一個零部件,一方麵大大降低了勞動者創業的資金和技術的門檻。隻要辛勤勞作,善於學習和模仿,就不難就業甚至不難成為小老板。另一方麵,也大大加強了人們之間的社會交往與聯係,建構了新的社會關係和交往方式,推進了公民社會的逐漸形成。

就社會功能而言,在現代化和產業化的啟動需要企業組織時,中國家庭、家族組織依舊是人們社會生活的主要組織方式和主要社會關係。中國的家庭、家族具有企業組織的一些基本特征,如整體性(家庭為一牢不可破的整體,成員休戚與共),延續性(家庭以父子倫為軸,不斷綿延),包容性(既可包容血緣關係,也可包容姻親及擬親屬關係),權威性(父子軸家庭內父對子具有權威性)等,十分有利於對現代經濟生活的組織和運營,也是浙江現代工商業發展能夠借助家庭、家族和親族力量的重要原因。。

不僅浙江的現代化、工業化需要借用家庭和家族的形式引進工業化和市場經濟,就是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東亞國家和地區也借用了家庭、家族的組織形式來發展市場經濟和現代化。如日本企業家族式的經營對戰後日本經濟振興就起到了重要作用,並在世界範圍產生廣泛影響。日本企業就重視家族理念,公司像一個家庭,雇主是家長,雇員都是家庭的成員,即便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血緣關係或親緣關係。“在日本通常被看做重要的和基本的人類情感的血親關係,似乎已經被工作集團裏的人倫關係所取代。雇主和雇員共同以作為“家”的企業共同體的延續為己任,堅信個體有限的生命隻有融入企業無限的生命才能獲得永生。這正像帕森斯所指出的那樣:“除了若幹親屬係統外,再沒有任何親屬組織比日本以親屬為中心的經濟服務組織更適合工業環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