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慎和衣躺下,又坐了起來,在房間裏轉了兩個圈,推房門走到院裏,卻見卓一白也站在院裏,雙手倒背著仰頭看天。
月如鉤,冷冷清清,懸掛天上,偶見一朵白雲飄過,借著月光鑲一圈金邊,然後被風吹走。
“王爺也睡不著嗎?”
“嗯,屋裏悶,出來走走。”
卓一白淡淡一笑,“王爺,不是屋裏悶,而是心裏悶吧?”
趙慎臉色微沉,沒再接話。
卓一白彎身道:“王爺,在下備了一些酒菜,本想月下獨酌,既然王爺睡不著,不如賞臉,一塊兒坐坐可好。”
趙慎點點頭,坐在石凳上。
卓一白點亮蠟燭,端起酒壺,倒滿兩杯,雙手捧了一杯遞給趙慎,“王爺,請。”
趙慎接過酒杯,略抬一抬,一飲而盡。
因為心中有事,不過一壺酒,兩人都有了七八分醉意。
趙慎晃晃酒壺,不滿的問道:“卓一白,隻有一壺酒嗎?”
“嗯,我隻想著喝一壺就去睡覺的,不喝酒,睡不著覺。”
“我還不如你,我喝了酒也睡不著。”
“為什麼?”
“你明知故問!”
趙慎拿起筷子,想夾一口菜,哆嗦半天,也沒有夾起來,所幸扔了筷子,那手抓了一口菜放在嘴裏,看得卓一白目瞪口呆,這,還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玉樹臨風,溫文爾雅的趙慎嗎?
“王爺,你有今日,錯皆在你。”
雖然有些不敬,卓一白還是借著酒意說了出來。
趙慎的表情十分奇怪,像哭,又像是笑,“是啊,在我,是我趙慎有眼無珠,錯把珍寶視作了塵沙,所以,有次報應,否則,菲兒的孩子,會是我跟她的,她的孩子,應該喚我一聲父王。”
卓一白頓時清醒了三分,原來如此!
“王爺,如此說來,你是放棄了?”卓一白期待的看著他迷離的眼神。
“放棄,放棄,卓一白,你覺得我會放棄嗎?你是不是盼著我放棄,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趙慎的聲音越來越大,引得在耳房中歇息的長隨阿振聽到聲音,趕緊出來尋他。
“王爺,您喝醉了,小的扶您回去安寢吧。”
“躲開,誰說本王醉了,本王清醒得很,清醒得很!哈哈哈……”趙慎一把推開阿振,腳步踉蹌的向外走。
卓一白和阿振趕緊跟了上去。
眼見著趙慎是去琉菲小院的方向,卓一白有些急了,他怕琉菲誤會自己,趕緊追了上去。
琉菲有孩子的事情,非常隱秘,除了清音穀的人,唯一的知情者,就是他了。
他也不明白趙慎怎麼會知道這個消息,趙慎今日酒醉,想必就是突然聽到這樣一個消息,有些受不了。
他和琉菲一年的婚姻,雖有名無實,卻是真的愛上了她。
原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會隨著時間慢慢的融合,卻沒有想到琉菲居然要到了聖旨,更沒有想到,一向疼愛他的皇叔,居然想立他為太子妃。
但這些打擊,遠不如他知道琉菲有了別人的孩子所承受的痛楚大。
有了孩子,就意味著琉菲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邊了。
趙慎已經走到琉菲的房門口,他用力拍著門大喊道:“琉菲,你給我出來,你出來!”
琉菲剛剛入睡不久,睡意很淺,被趙慎一打攪,自然就清醒了。
榴蓮氣哼哼的披好衣服走到門口,隔著門問道:“王爺,半夜三更,您這是要做什麼。”
卓一白和阿振兩個人在外麵拚命的拽他,豈知趙慎的力氣非常大,兩個人根本拽不動他。
琉菲聽他一直喊叫不停,穿好衣服起來,走到門口,終於開了門,“王爺,您有何事?都進來吧。”
阿振扶著趙慎走進房內,卓一白也跟著走進來。
其實,趙慎的酒已經醒了八分,隻是,有些話,他平日說不出口,所以,他現在想借著酒意說出來。
趙慎坐在椅子上,伸手一指,“卓一白,你出去!”
卓一白瞪他一眼,明了趙慎已經酒醒,為了把自己摘出去,卓一白走近琉菲兩步,低聲道:“那件事他知道了,可不是我說的。”
琉菲點點頭,立即想明白了,趙慎之前來過,偷聽了她和榴蓮的談話,所以酒醉,現在,怕是借著酒醉的名義來質問她。
“卓一白,我沒有怪你,你先回去吧,已經很晚了。”
卓一白本想留下來聽聽趙慎到底想說什麼,琉菲不留他,隻好怏怏回去了。
“阿振,你先出去。”
“是。”阿振雖然不如楊順貼心,但是對這個前王妃,很敬畏,行了禮,退出房間。
琉菲坐在椅子上,吩咐榴蓮,“榴蓮,你去給王爺熬一晚醒酒湯過來。”
榴蓮一怔,小姐怎麼變得體貼人了?
榴蓮關好房門出去,琉菲淡淡道:“王爺,你沒有醉,對吧?想借酒醉問什麼?”
趙慎有些尷尬,琉菲那雙眼,真是洞若觀火,怎麼看出來他是酒醉了?
“王爺,我爹爹喜歡喝酒,所以,真正的酒醉和裝醉,琉菲很容易分辨。”
趙慎籲了一口氣,挺直腰杆,凝視琉菲良久,“菲兒,孩子,是青音的?”
“是。”
琉菲毫不隱諱地說道:“王爺,我的孩子已經一歲多了,現在有我嫂嫂給帶著,前塵往事,已經成為過往雲煙,琉菲不想再提,而且,國難當頭,琉菲心中隻想著一件事,如何解救我大宋子民於水火中,奪回大宋失去的江山,才是最重要的。琉菲自知一己之力非常微薄,但,為了大宋,就是要了琉菲這條命,我也在所不惜,我絕對不能讓爹爹一生守衛的地方,變成別人的土地。”
“那……那青音呢?”
“我們已經快兩年都沒有見麵了。我剛才說了,不要再提這件事,王爺稍坐,我去給你取一樣東西。”
琉菲轉身進了房間,趙慎呆呆坐在椅子上,快兩年沒見了,也就是說,琉菲剛剛有了孩子的時候,他們就分開了。
是琉菲獨自帶大了孩子,青音為何失蹤?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琉菲拿出來的是一本手寫的冊子,厚厚的,帶著清新的墨香。
“王爺,這是我嫂嫂翻閱無數典籍整理出來的兵書,裏麵涵蓋了練兵,陣法,攻城,守城等各種用兵之法,宣城現在是我們大宋的重要門戶,一旦失守,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還請王爺收起別的心思,用心帶兵。”
趙慎接過兵書,玉麵漲紅,琉菲雖然遣走了他人,但他一樣覺得臉上無光,更有深深的愧疚,大宋,是他趙家的江山,最應該用心的是他趙慎。
“王爺,明天我就要走了,希望王爺以後把精力放在國事上,大宋江山,不能因為沒有了琉玉,就變得岌岌可危,我們應該讓外敵知道,大宋,不是隻有一個琉玉。”
“明天就走?”
“我要去圖瓦見識一下西羅的火炮。”
“你能不能再等等,我給皇上寫一封書信,讓他再派一個人來守宣城,我陪你一起去圖瓦。”
“派一個人,王爺覺得誰合適?嫂嫂曾經跟我說過,我們大宋最大的弊端,就是重文輕武,皇上即便是能派一個人來,又能怎樣?”
趙慎一怔,琉菲兩次提到她的嫂嫂,琉雲的妻子,到底是怎樣一個奇女子呢?琉家,個個都是公而忘私的大義之人,反倒是他們這些皇室貴胄,卻把心思用在了勾心鬥角,或者恩怨情仇上。
“好,那你一切小心,西羅人心狠手辣,不好對付。”
“我會小心,謝謝王爺關心。”
趙慎苦笑,緘默片刻,他酸澀的問道:“菲兒,這一別,不知我們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所以,我想最後問你一遍,如果……如果沒有青音,你還會執意要那份休書嗎?”
“王爺,我記得當初曾經說過了,當初,我曾經很期待嫁給你,而青音,我們雖然在一起十幾年,我卻是在和你分開後,才知道他喜歡我,所以,沒有如果,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我希望王爺日後能夠遇到一個真心相待的女子。很晚了,我想休息了。”
“那我不耽誤你休息了,琉菲,保重,如果那個人不能給你幸福,請你回頭,我會一直站在你的身後,我會一直等你。”
趙慎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他知道,哪怕是在停留一秒鍾,內心那排山倒海的衝擊,也會將他撕得粉碎。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他的自以為是,害得他這一生將永遠承受愛的折磨。
此時的琉菲,就像跟人大戰三百回合,衣服都濕透了,心裏卻暢快了,她相信趙慎以後再也不會與她糾纏不休了,趙慎,放下了。
仔細想想趙慎的話,琉菲攥攥拳頭,回頭,不會,她現在不是一個人,如同嫂嫂說的,愛情,已經不是她人生的全部,她有了孩子,就多了一份責任,她現在,首先是一個母親。
榴蓮走進來,小心翼翼的看看琉菲的臉色,咬著下唇說道:“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給我預備水,我想洗洗,剛才出了一身汗。”
“好,我馬上去。”
翌日清晨,琉菲,卓一白帶著百人離開宣城,直奔圖瓦。
宣城到圖瓦,隔著將近三千裏路,就算馬速再快,趕到圖瓦,也要一個月的時間。
琉菲恨不得肋生雙翅,一日就趕到圖瓦去,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卻說不上原因。
趙慎把琉玉大將軍的盔甲,馬匹和丈八蛇矛槍都送給了琉菲,眾人也都認為,也隻有琉菲,才配得上用它。
琉菲抱著父親的遺物,哭得雙眼紅腫,那個疼她,愛她,視她如珠如寶的大嗓門,臭脾氣的老頭,那個征戰疆場,叱詫風雲,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再也沒有了。
三天之後,一行人到了西津地界。
還沒進西津城,一行人便大感不妙,西津城門處,大批的百姓扶老攜幼,大包小包的,似乎是在外逃。
琉菲攔住一個中年男子,不解的問道:“這位大哥,你們這是做什麼?”
“這位公子,別攔著我逃命,再晚一點,西羅人就打過來了。”
“打過來?”
“是,現在皇上都被西羅人擄去了,蘄州現在已經失守,你說我們再不逃,難道等著喪命不成!讓開,讓開……”
琉菲呆呆的站在路邊,京城都沒有了,豈不是意味著大宋沒有了,皇上,皇上都被擄走了,那哥哥呢?
“卓一白,我要去救我的哥哥。榴蓮,我們走!”
“菲兒,你去哪兒救?”卓一白一把抓住近乎失控的琉菲。
“我要去救我的哥哥,他一直和皇上在一起,皇上都被擄去了,他豈能幸免。”
“菲兒,你聽我說,現在,我不能這樣大張旗鼓的走了,而且,我們應該派人通知王爺,讓他及時做好準備。”
準備,還做什麼準備?琉菲看著張惶出逃的百姓,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宣城到西津,隻有不到四百裏路,三座城池,大宋,已經名存實亡。
三四座城池,能做什麼?南疆,就更不要提了,那裏,從來都是烏蠻人的天下,而且,爨象和哥舒達早有勾結,現在,應該去哪裏搬救兵?
亂了一陣,琉菲漸漸恢複了理智,她還可以做很多事情,這麼早認輸,不是她琉菲的風格。琉菲冷靜的說道:“榴蓮,我們現在要分開了,你帶著這些東西走山道也好,走水路也罷,總之,要安然無恙的回清音穀去,卓一白,你配給她十個人,務必保證她的安全,卓一白,你帶著其他人回宣城去,宣城如果守不住,你就和王爺商量放棄,撤到南疆去,從南疆尋找救兵。
古語有雲,傾巢之下,焉有完卵。隻要跟南疆那些烏蠻首領講明利害關係,他們不見得會站在西羅這邊。
而且,西羅和衛國應當也要開戰了,我要趁亂去西羅,救回皇上和哥哥。”
卓一白臉色遽變,她要隻身涉險,絕對不行,他不會同意他這樣做。
“琉菲,我那些意見,我都同意,但是,有一條,我必須堅持我的意見,你去西羅,我要隨行。”
“卓一白,堅決不可以,你經商多年,對南疆應該比王爺了解,有你在,很多事情就會迎刃而解,你的心意,我領了。”
琉菲很堅決的把行李分了,逼著榴蓮淚水漣漣的與卓一白的人離開琉菲。
琉菲不擔心清音穀,清音穀的的一道道屏障,足以讓人望而卻步,而且穀中不乏飛禽走獸,野果野菜,況且嫂嫂從京城出來的時候,帶了很多蔬菜,糧食的種子,完全可以做到自給自足。
倏地,琉菲想起一件事,心一沉,看向卓一白,“卓一白,你的父母在哪裏?”
“來之前,我已經安排妥當,他們不會有事,而且我已經把家中所有物品兌換成銀兩,存放在了安全的地方。這你就不要操心了,總之一句話,我不能讓你獨自去冒險。”
“可是,南疆那地方,你比他們都熟悉,你一定可以幫得上他們。”
卓一白環視眾人,眾人遠走了幾步,卓一白再走近一步琉菲,低聲道:“菲兒,盡人事,聽天命吧,你覺得大宋江山還能奪回來嗎?哥舒達隱忍多年,若不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怎敢出手,我們不是他的對手,而且,他的武功,超出了你我的想象,天下第一的名頭,不是虛的。”
琉菲的內心,並不認為哥舒達是多壞的人,他們之間有一層不為別人道知的親戚關係,她深知皇室之中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其目的不過就是為了那個萬萬人之上的椅子。
上位者,誰個不想爭霸天下,惟我獨尊。
隻是,她是宋人,所以,她最先考慮的是自己國之安危。
其實,這次去圖瓦,她是想去探一下圖瓦的具體情形,然後去找哥舒達談判,孰料,哥舒達先她一步,奪了宋室江山。
她是一個弱女子,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她不認為自己有力挽狂瀾的力量,隻是想到自己的哥哥現在成了階下囚,亡國奴,不知在異國他鄉受到多少淩辱,便怎麼也忍不住,無論如何,她是一定要救回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