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世人眼中的莎士比亞(3)(3 / 3)

再過些時候就三百年了,主張平淡無奇的批評家們如此看待莎士比亞這位熱情沸騰的詩人,他們的眼風流露著怏怏不樂之意,頗像某些偷窺後宮的下流胚。

莎士比亞毫無保留、毫無節製、毫無界定、毫無空白。他所缺少的,恰恰就是空缺。他不節省金錢。他不吃齋。他四處流溢,如植物生長、如生根發芽,如火如光。他仍然牽掛著你們這些觀眾和讀者,對你們進行道德規勸、跟你們交朋友,像拉·封登那樣處處行善,給你們幫點兒小忙。你們不妨在他的熊熊烈火上暖暖手。

奧瑟羅、羅密歐、埃古、麥克白、夏洛克、理查三世、裘力斯·凱撒、奧菲麗亞、苔絲德夢娜、朱麗葉、提坦妮婭……男男女女、巫婆和仙子、幽靈與神怪,莎士比亞敞開了胸懷,取吧、取吧、取吧!還想要嗎?還有吉雪加、科第麗霞、鮑細霞、克蕾雪達、勃拉斑旭、霍拉旭、德修斯……這就叫做“詩人”,他奉獻自己,誰想要我?他給予、他擴散、他浪擲;可他沒有囊中羞澀。為什麼?他不可能。他不會吃盡蕩光。他也是一種“無底洞”。他充實自己、耗費自己,然後周而複始。他是天才的“籃子”,從中不斷“漏”下東西。

在語言的放縱不羈方麵,莎士比亞與拉伯雷堪稱仲伯。最近一位自詡“天鵝”者,將拉伯雷罵作豬玀。

像一切才智非凡者濫施威權那樣,莎士比亞把整個大自然斟進酒杯開懷暢飲,而且請你與他同飲。伏爾泰責怪他貪杯無度,伏爾泰說對啦。我們也要問一問:為什麼這莎士比亞有這樣的脾氣?他永不停止、永無厭倦,他對那些胃口很小、卻想在學士院登堂入室的可憐蟲毫不留情。所謂“趣味合格”實在是胃有毛病,他卻未染此疾。他力大無邊。這跨越世紀的壯懷激越之歌,這戰歌、這飲酒歌、這戀歌,從李爾王唱到民間傳說的仙後、從哈姆雷特唱到福爾斯太夫,有時如悲泣一般令人斷腸,有時又像《伊利昂紀》那麼宏偉壯觀,它包羅萬象而又酣暢淋漓!一位學士院名流感歎道:“因為讀莎士比亞,我快累得趴下了!”

他的詩發出的是野蜂蜜的純樸芳香。有時用散文、有時寫詩句;不管什麼形式,都是思想的容器,他都順手拈來。這詩既悲歎、又嘲弄。英語是不規範的語言,有時幫他的忙、有時不利於他;但那深邃的靈魂處處流露、處處顯示!莎士比亞的戲劇以狂放的節奏展開;它廣大無垠,似乎踉踉蹌蹌;它頭暈目眩、也令人頭暈目眩;但這動情的宏偉卻比什麼都更堅實。莎士比亞顫栗著,因為他有各路風神,他有精靈、有媚藥、有震動、有吹拂而過的和風、有潛移默化的輕歎微息,有無以名之的偉大活力。從這裏產生了他的動蕩,但動蕩的下麵是巋然不動的平靜。歌德缺少的正是這動蕩,有人謬誇他“不感情用事”,其實這是缺陷。這動蕩,頭等的才識之士莫不具備。這動蕩,約伯、埃斯庫羅斯、但丁都有。這動蕩就是人類。在人間,即使神仙也須變成人。他須向自己提出謎語,再設法解謎。靈感就是神奇,神聖的驚異摻雜其間。某種精神上的莊重很像是孤僻,也以驚奇相伴隨。莎士比亞像所有偉大的詩人和偉大的事物,心中充滿夢幻。他自己的“植物生長”使他害怕;他自己的“暴風雨”令他驚慌。人家有時要說:莎士比亞嚇壞了莎士比亞。他害怕自己的深邃。這正是崇高智慧的標誌。正是他的寬廣無垠震撼著他,傳導給他無以名之的巨大波動。沒有毫無起伏的天才。醉醺醺的野蠻人,正是。他像原始森林一樣野蠻;他像波濤洶湧的大海一樣充滿醉意。

莎士比亞!惟有雄鷹才具有幾分那非凡的氣度:他騰飛、下落、再騰飛;他上升、降落、俯飛、衝刺、急降,驟然落下、驟然高高升起。他是上帝故意不加管束的天才之一,目的是讓他們勇往直前、開足馬力進入無垠的境界。

這樣的天才不時出現一位。我們已指出:他們的光臨更新了藝術、科學、哲學,或者整個社會。

他們充實著整整一個世紀,然後銷聲匿跡。其後,他們的光輝所照耀的就不僅僅是一個世紀;他們將照耀人類千秋萬代,與人類共存亡;人們會發現,這些人當中的每一位,也就是凝聚於一人身上的整個人類;他們在特定的時候降臨塵世,做出推動進步的事情。

這些高尚的有識之士,生命既結束、事業既完成,便在冥界與那神秘的一群彙合。在無垠的天國,他們很可能組成一個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