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過「真理」的,是我們的常識
前段時間聽好幾個朋友說起,書攤上有本叫《黃金時代》的書,很好看。於是也湊熱鬧地買了一本。書在家裏擱了幾天,直到有一天晚上看電視看到熒屏一片雪花,才漫不經心地翻起《黃金時代》。原本是為了催眠,想不到翻了才兩頁,卻讓我精神起來——真是個難得一見的好東西!
按說這故事說的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也就是吃飯睡覺、飲食男女一類,在別人筆下會挺艱辛挺坎坷的故事,在這兒都家常的很。但家常其實最不易了,那個年代的人,又是寫那個年代的事,能保持生活常識,而且以常識去判斷大是大非,幾乎見不到。我對作者開始佩服起來:真是個有原則的人!過去的年代,講起原則都是些很大的東西,這東西因為太大,弄到把日常生活都淹沒了,把人性真相都閹割了。前幾年聽人講哈貝馬斯,才知道這叫“係統世界”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我們的生活被空洞的原則侵略了,被意識形態話語殖民了。其實越是大,越是根本的東西,就越平易才是,無論哪一類原則都該是極平易、人人看得懂的東西。《黃金時代》的故事裏,就都是這樣的原則。
這還得感謝九十年代以來的變化。在此之前,這些道理我們還不懂得,即使讀到、聽到,也會不以為然。那時候喜歡想大事,談高深的理論,說與民族命運有關的使命感之類的話。盡管1979年開始的“思想解放運動”,也是以撕破“神聖”為基本內容的,但不知道怎麼搞的,馬上有很多新的神聖取而代之,人性還是被遮蔽的。在被遮蔽的情況下,我們麵對的隻是一些概念和理論,能夠激動你的,也都是一些大事件和大概念。而且因為個人永遠無法對這些大東西負什麼責任,所以也就沒什麼責任可盡了。一切的一切,總可以推諉於某個係統,某個運動,甚至推給中國曆史。這其實是一種很輕鬆的活法,因為所有讓你感到沉重的東西都是你無法負責任的東西。當然這裏也有著最大的悲哀,這代人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快樂,那種純粹個人的、無須依賴於外界的快樂。
《黃金時代》的主人公是有這種快樂的,而且他的快樂都是這一類無須依賴於外界的。他也有很多責任要負,他其實活得挺累,沒什麼精神庇護所可以讓他去躲,他也從不向社會推卸他的倒黴。他有常識,憑著常識,他在倒黴的時候也會有自己的開心。我不知道這本書的作者是不是也這樣,如果是的話真了不起。那年頭漏網之魚不多,能不被係統毒害,省得到這幾年再重新學習常識,還常常因為被遮蔽久了學不會。我這不是瞎說,恢複常識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需要脫胎換骨,最起碼要一代人的艱巨努力。
《黃金時代》的作者叫王小波,一位英年早逝的作家。
順便說說,這篇東西的文字極好,白得不能再白的話了,一氣讀下來竟有一種讀詩的感覺。
(搏非文,原載《書屋》199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