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常識的立場(1 / 3)

中國當代思潮的流行和轉移,常常是緣於一些專家學者對西方各種時髦學說的宣揚。與二十多年前無書可讀的情形相比,時下的知識多得目不暇接,而且轉瞬就已過時,令人感到知識的不能承受之重。知識一旦成為信息,就如同自然山水變成了旅遊景點,看到的不再是風景,而是絡繹於途的遊人和垃圾。因此現在出了一個王小波,沉靜地守著某種知識,並把它作為自己的信念而不是資本,這使人們趨時的心感到了某種清新。

王小波的力量在於他擁有一個常識的立場。淵博的學者指出他的思想來自英美式的自由主義,這也許是對的,但他的文字更像是表達了一些常識,而不是某種主義。在本質上他不是個詩人而是個小說家,這可以從他不唱高調,比如厭談崇高或激情之類中發現。他關注的是現實生活本身,對於時下的一些理論和主張,他都把它納入常識的範疇中來觀察,這使得他的隨筆具有一種簡潔明白的效果。所謂常識,不過就是明白日常事理的能力,順任自然和習俗,大至民族閱曆,小至個人經曆,都可以拿來作思想的參照。人類精神的成長,其實是很緩慢的,根本的東西就那麼一些,例如蘇格拉底、耶穌、釋迦牟尼、孔子、老子等等。現代人弄出許多博大精深的學說,實質上並沒有給人類精神增加什麼新的內容。何況先哲的言論原本也都是出自常識,隻是後來由於文化的積澱,它們才變成了知識權威。所以麵對複雜的世界,各種各樣的學說,往往倒是平常的心智來得可靠。王小波喜歡在書中敘述許多個人故事,就因為倘若離開了尋常經驗和常識的描述,任何學說都可能成為謊言。

服從常識往往能使人通情達理,因為它總是直接洞悉事物的真實。魯迅先生說過:“世間許多事,隻消常識,便得了然。”常識是我們了解世界的一種直接的方式,其精髓在於自然,而一個不能靠常識作出判斷的人,俗的說法是沒頭腦。在王小波眼裏,他的姥姥是個有頭腦的人,她在“大躍進”時期不相信一畝地會產三十萬斤糧食,因為這不符合自然。尤其她還是一個普通人,麵臨沒有飯吃的問題,因此她的常識中還包含著利害的成分,而懂得利害關係的人往往懂得事理,已經沒有飯吃還說形勢大好,就不是承認事理,而是順從思想。其實常識正是思想的底子,王小波明白這一點,對於應不應搶救被洪水衝走的國家財產,他認為首先應問問值不值得,撈木頭尚稱合理,撈稻草就太過分,這是通情達理,也是真實不欺。

服從常識還意味著使用簡潔明白的話語,讓思想的表達舉重若輕。樸素的語言也能說出真理,而且說得更好。這方麵,古今中外那些真正的思想家、文學家為我們樹立了典範,他們的文章總是明白曉暢,容易與人溝通。如果一個明白的道理,卻非要表達得很複雜,做出很有學識很有思想的樣子,其結果往往顯得舉輕若重。王小波曾談到一個生產隊長,在常識領域中他十分聰明,而且有趣,但他偏想要有思想,說點那個時代的時髦話語,結果很鬧了些笑話。那個隊長恰恰忘記了,一句蘊含著生活經驗的話語也許比任何迷人的理論都更有價值。

我們曾生活在一個失去常識的年代,“文革”後的撥亂反正就是全民對常識的恢複,比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比如小崗村村民的大包幹,其實全都是常識。後代的人將不會明白,這樣的言行當初竟然能使全民激動不已,他們更不會明白,為了這些常識中國人曾付出了幾十年的苦難代價。我們的社會不缺乏理論,缺乏的是常識,像王小波姥姥那樣的常識。任何偉大的思想並不比一個老農的看法對人們更有益。如最近的報紙所透露的,五十年代末的科學家們還曾接到最高指示,開展“糧食多了怎麼辦”的科研課題,要將吃不完的糧食轉化成有機化工原料,而當時的現狀早已是哀鴻遍野了。在任何時候這都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恥辱:多年來我們就是這樣習慣於尋求一個關於世界的普遍性理論,用某種思想或主義來對現實進行解釋,而不管生活本身是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