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寫知識分子的曆史(1 / 3)

曆史,總是由知識分子書寫的,然而知識分子自身的曆史,卻常常無人書寫。個中的緣由,大概是因為知識分子在中國,一直被認為是一根依附在人家皮上的無足輕重的雜毛,連獨立的名分都沒有,何來獨立的曆史?這一情形,到八十年代有所改變,在文化熱之中,產生了知識分子的自我反思。反思的方法有多種,其中之一就是曆史的反思,於是,知識分子開始有了自我的曆史。算起來,研究知識分子曆史的,在八十年代我算比較早的一個。我個人之所以對知識分子的曆史發生研究的興趣(而非人人都有的談論興趣),起因純屬偶然。1982年我在華東師大畢業留校,係裏分配給我的教學任務是中國民主黨派史。中國的民主黨派,在其成立之初,絕大多數都是自由知識分子的聚合。一部民主黨派的曆史,也不妨讀作一部知識分子的曆史。在當時文化熱氛圍的烘托下,我嚐試以一種文化的視角來考察這些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考察他們在一個大時代中從傳統到現代的曆史轉型。當時,我采用了“知識分子獨立人格”這樣一個中心理念,而且將這一理念作為研究轉型期知識分子的主要依據。

“知識分子獨立人格”這一理念在當時的知識圈裏得到了相當普遍的回應,成為八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自我反思的重要成果之一。不過,現在回過頭來看,盡管這一理念在當時具有現實反思的充足理由,但其學理和曆史上的論證依然是不充分的。何況,學術研究在起初可以為一種意識形態的熱忱所引發,但其持久的生命力應該是自恰的、獨立的,而不是作為意識形態的工具。這是知識分子人格獨立的學術體現。而作為學術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史,就不僅僅是一部獨立人格的轉型史,它還具有社會學、知識學等多種蘊涵,應該通過思想史、學術史、文學史、心態史、社會史等多學科的方法多元化地加以研究,而且是獨立的、冷靜的、與現實有距離的客觀研究。

為了替以後的知識分子史研究打好基礎,從九十年代初開始,我暫別這一課題,從一個更宏觀的背景——二十世紀中國現代化的整體曆史,來觀察知識分子所憑藉的時代背景和所麵臨的曆史問題。同時,通過跨學科的廣泛閱讀,調整和優化自身的知識結構,以期在一個更廣闊的曆史/知識背景下來理解和解讀中國知識分子的曆史。這一調整到去年得以完成,我重新從宏觀回到微觀,回到自己原先的知識分子曆史的研究,回到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曆史的課題。

在漫長的中國曆史中,有過幾個值得大書特書的大時代。所謂大時代,按照魯迅的說法,“並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不是死,就是生,這才是大時代”。對於知識分子來說,這樣的大時代有四個:先秦、魏晉、明末清初和二十世紀。在這些大時代中,整個社會麵臨著巨大的轉型,知識分子的思想和人格不僅與政治環境發生激烈的衝突,而且自身也麵臨著巨大的矛盾。大時代的知識分子是最光彩的,也是最醜陋的;是最單純的,也是最複雜的;是最勇敢的,也是最怯懦的。二十世紀行將結束,我們仍然置身於一個大時代之中,書寫二十世紀知識分子的曆史,也就等於在書寫我們自身。

不過,對於學術研究來說,二十世紀畢竟太宏觀了。這短短的一百年間,發生了多少波瀾曲折,其變化動蕩的程度、周轉複始的更替,幾乎等於過去十個世紀。二十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不是一代人,而是幾代人。更確切地說,在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總共有六代知識分子。以1949年作為中界,可以分為前三代和後三代,即晚清一代、“五四”一代、“後五四”一代和十七年一代、“文革”一代和後“文革”一代。無論是前三代還是後三代,都有自己的曆史中軸,那就是“五四”和“文革”。對曆史中軸的理解,成為理解前後三代知識分子的關鍵問題。“五四”和“文革”不僅是一個曆史事件,而且是一種知識的和心態的分水嶺,以一種什麼樣的閱曆和身分經曆它們,足以區分幾代不同的知識分子。所謂的代溝,也往往通過重大的曆史事件而得以明晰。

最初出現在二十世紀中國舞台上的,是晚清一代知識分子:康有為、梁啟超、嚴複、章太炎、蔡元培、王國維等人。他們大多出生於1865—1880年間,早年受過係統與良好的國學訓練,有傳統的功名,但為變法圖強之故,已經十分重視西學的價值,但那些新知多是從東鄰日本轉手而來,常常顯得一知半解。從骨子來說,這一代人的思想模式不外乎“中體西用”。盡管如此,他們畢竟是跨世紀的一代,既是中國曆史上最末一代士大夫,又是新知識、新思想、新時代的先驅。他們中的一些佼佼者如“筆鋒常帶情感”的梁任公,影響了整整一代“五四”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