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喜沙拉度假村吃飯,龍祥旺的學生,來自棚租村的那幫年輕姑娘,整齊地演唱完敬酒歌,就來敬酒,她們走到每一個客人麵前,遞上酒瓶,輕聲喊阿哥,就倒酒。反複觀察幾次,我有了興趣,把疑點記下來。第二天上午,找峨山縣文聯的龍澤川主席請教時,我問,那些小姑娘,不分年紀,把所有男人叫哥,漢族就不這樣。漢族看輩份,也看年紀,根據不同年齡,稱對方為哥啊叔啊爺啊。喜沙拉的小姑娘唱了歌,來敬酒,把所有的男人叫做哥,都是這樣嗎?在村裏也有這個習慣?
龍主席說,唱歌跳樂的時候,就把所有的男人叫哥,阿哥,哥哥都可以。
為什麼不把年紀大的男人叫叔叔和爺爺?我問。
龍主席笑起來,反問,叫你一聲叔叔,好在嗎?再叫另外的人爺爺,他要氣死的,是看不起他啊。
我說,漢族叫人爺爺或叔叔,是尊敬,你也知道的。
龍主席說,小姑娘跟男人一起玩,唱歌和跳舞,還叫什麼叔叔?叫人家叔叔,他就氣跑了。
我問,跑山跳樂,玩小姑娘,都是小夥子去嗎?已婚的男人會不會去玩?
龍主席說,會啊,也會去玩,有些跳樂厲害的人,早就結婚了,有的年紀也已經很大,照樣出去對歌。
會爭風吃醋嗎?我問,比如吵架或打架?幾個男人共同喜歡一個姑娘,相互嫉妒,就發生衝突,會這樣嗎?
龍主席說,不會,沒有那種事,就是玩一玩,唱唱歌,不會吵鬧的。
我說,小夥子約外村的姑娘,要是進了村子,人家不是會來打嗎?那個村的小夥子會打,隻能在村外的山上找人,接姑娘也隻能在山上吹口哨和樹葉,這算一種嫉妒吧?
龍主席說,這可以算嫉妒,但是,在山上一起跳樂,不會有相互嫉妒的事。
自己人不會吵和鬧?我問。
龍主席說,自己人不會,外村的人會,以前,很早了,發生過打死人的事。
龍主席說的事,確實發生得很早,解放前的傳說了。一群男女在山上跳樂,玩得高興,唱得興致高昂,忽然漆黑的樹林裏衝出一個人。這個人端一支獵槍,躍到人群中,槍口抵住某個小夥子的頭,不待眾人驚叫,已經扣動槍機,轟然響起的槍聲,搖撼著滿山的樹葉,小夥子應聲倒地,靈魂飛上了夜空。
殺人的原因很簡單,跳樂玩耍的姑娘中,有一個已經訂婚,許諾給黑夜裏提槍趕來的男人了,這個愚蠢而衝動的男人,卻開槍殺錯了人。不幸的死人事件中,又雜有無可挽回的誤會,實在遺憾。
類似事件還有嗎?我問。
龍主席說,沒有,那件事很特殊。
所謂特殊,是指那個人。那個人很特殊,衝動而古怪,才在山上充滿歡樂的跳樂玩耍場合,製造出從來沒有的悲傷。
我向龍主席不斷提問,都有目的,目的是研究跳樂對歌後麵的吸引力,如果是單純的玩樂,那麼,男人可以玩,女人也可以玩,未婚的男女一起玩,已婚男女也會出來玩。叔叔彈琴,爺爺唱歌,奶奶跳舞,年輕的孫輩跟著玩,都可以。如果那樣,就不會發生爭風吃醋的衝突,姑娘也不必把各種年齡的男人叫哥哥。
可是,姑娘隻能那樣叫,男人也隻想做哥哥。
我再問,玩小夥子的人,都是未婚姑娘?結過婚的女人會出去玩嗎?
龍主席說,女人結了婚,要在家帶娃娃,不會出去玩。
不用解釋,跳樂和對歌,圍著山上的柴火,通宵達旦狂歡,是一種男女關係,所以姑娘隻能把男人叫哥哥。異性之間的玩耍,有男女之別,女人結婚前有自由,男人結婚後還有自由。文化對女人有形和無形的限製,全世界一樣,程度不同。
跳樂對歌的真正吸引力是性。
已成老話的弗洛伊德講過性。
出生於19世紀中期的奧地利猶太人弗洛伊德,煞費苦心,廣羅實證材料,證明了性是人類社會惟一動力的觀點。他的這個觀點很多人接受了,卻嘀嘀咕咕,不肯就範。人們更願意轉移目光,把弗洛伊德理論限製在心理分析學說範圍,夢的解析、仇父戀母的俄底浦斯情結、潛意識和精神病等,很少談論所有這些概念的核心,性的原動力和最終意義。
上世紀80年代,我讀到一篇揭露弗洛伊德個人生活的文章,那篇文章的主題,比弗洛伊德的大膽研究更武斷。作者行文數萬字,展示了弗洛伊德千瘡百孔的愛情和婚姻生活,僅為一個目的,就是毫不客氣地指出,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學說,隻能證明他自己和他的人生,不能證明整個世界和人類的曆史。
時隔弗洛伊德去世近50年,還有歐洲人對他的理論耿耿於懷,可見性的真相和意義,世界各地的人,都不願太公開,也不願做過於冷靜的理性分析,隻能在溫暖的情感之河上漂遊,吟詩作賦。
被稱為世界電影鬼才的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早年拍過一部紀錄片,中文翻譯的片名是《談話頭》。他在這部紀錄片中,采訪了數百個不同職業、性別和年齡的人,讓那些人回答“你是誰”,你的最大願望”等簡單問題。當影片中出現一個滿臉皺紋的百歲女人時, 我注意到這個女人的回答非常意味深長,她脫口而出,對自己最大願望的回答是“能活得更長一些”,這個回答讓我備感驚訝。我不是說100歲的女人沒有權力活得更長,隻是被這個答案所震動。活了100歲,頭發稀疏,滿臉皺紋,衣著簡樸,好像還是一個窮人,為什麼依然對人生懷有深情?一個掉光牙齒的百歲女人,窮困而虛弱,大概不會有性能力和性願望了,人生對於她,依然值得依戀。也許,這個回答,對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學說,是有力的反擊。
弗洛伊德有偏狹之處,性的重要意義,卻是一個事實。
全部人類曆史,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史,男女之間的重要聯係就是性。可是,人們還是忌諱性。比如談到跳樂和對歌,徹夜玩樂,就很少有人說這是山區男女關係中最生動的一幕。隻說唱歌和跳舞,隻說民間藝術,不說男人為什麼不單獨跳樂?也不解釋姑娘為什麼不自己上山燒火唱歌?
我作為調查者,不放過任何疑問。
我直截了當地問一個當地朋友,對歌和跳樂,就是男女在一起玩,就是因為性,對不對?
我追問性的真相,原因在於對歌跳樂不是談戀愛,談戀愛是未婚男女接觸,對歌和跳樂,是未婚和已婚男人找未婚女孩出村,上山玩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