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遲疑一下,回答道,也可以說是。
我問,在山上玩一個整夜,會發生性關係嗎?
他變得嚴肅,肯定地回答道,不會的,隻是唱歌和跳樂。
為什麼不會? 我問。
花場上不會發生那種事,他說,發生那種事不好。
他說的“花場”,就是山上的跳舞唱歌之地,當地人把這種地方叫做花場,使我聯想起城市文化中的花花公子一詞。
我問,男人和姑娘在一起玩,唱的歌詞都是愛啊想啊,一夜到天亮,怎麼就不會發生性關係?發生性關係並不羞恥啊,我倒覺得很正常。
他說,當著大家的麵,發生那種事,別人會生氣的。
我相信他的解釋,十多個男女一起玩,少數人有感覺,也隻能是感覺,公開做某些動作,不禮貌。性是隱秘的力量,性鼓舞之外,包裹著玩樂。性是愉快的,玩樂也愉快,在性的鼓舞下唱歌和跳舞,就是這樣。
性並非隻發生在唱歌和跳舞的場合,男女在日常生活中交往,說話和相互幫助,也可能出於性的吸引,也能完成性的接觸。
玩本身,尤其是男女一起玩樂,也讓人滿足,所以,“花場”還有另一個說法是“玩場”,玩的地方。
另有朋友告訴我,跳樂對歌,玩到天亮,分手了,男人送姑娘回村,半路上,某種程度上的性接觸才開始。動手動腳有,其他事不會有。兩個人好上了,會有足夠的時間另找機會,單獨實現他們的願望。
全世界都一樣,城市和鄉村,一樣。
麵對我過於直率的提問,有人很忌諱,保持警惕, 對跳樂對歌活動中令人興奮的男女吸引力盡量回避,我對這種態度很理解。我認為他們的回避不全是出於性忌諱,是不願聽到外人對自由歡快的鄉間風俗做出草率判斷,那個判斷是,落後和原始。
這個國家和那個國家,這個地區和那個地區,這種文化和那種文化,外在形式不一,精神實質相同。男女相悅,是社會關係中的實在內容。把城市的男女交往描繪為“浪漫”,把山區農村的跳樂對歌稱為“落後”,這種判斷正是落後。
第二十章 李玉珍的雲之歌
森林遭砍伐,野花衰敗,青草幹枯,種子卻不會喪盡。
山區村子裏,有龍祥旺一類能唱會跳的狂熱民間歌舞愛好者,就有更多高手,那些人是誰?現在何處?處境怎樣?如何度過從前的日子? 尋訪逐漸深入,好奇越大,疑問越多。於是,我知道了李玉珍的名字。有人告訴我,本地一個名叫李玉珍的女人,唱民歌久負盛名。這個朋友無限讚歎地說,李玉珍的嗓子不得了啊,歌聲就像從雲彩上飄來的一樣,那才是真正的好聽啊。
高亢純淨的歌聲在雲層之上飄搖,早年我就領略過,我聽過的瀘沽湖歌聲,非同凡響。姑娘一麵劃船,一麵隨口唱歌,歌聲清澈遼亮,不是口中唱出的聲音,是天上遊龍輕巧吐出的一朵浮雲,雲南藏區的姑娘唱歌,同樣高亢透亮。真正的民歌在野外露天演唱,音高很關鍵,先用高音把人吸引住,技壓群芳,眾人矚目,唱得親熱了,再圍成小圈委婉纏綿,應該是這樣。
我問,李玉珍是哪裏人?我能找到她嗎?
朋友說,這個人從小就愛唱,唱得好,是岔河的,早就嫁到縣城裏來了,住城關鎮。
城關鎮在哪裏? 找得到她嗎?我問。
縣裏做過一盤原生態民歌的音樂碟,裏麵錄過她的歌,不過,她現在做生意,也忙得很,朋友說。
城關鎮很近,找到李玉珍不難。縣文聯主席龍澤川撥打電話,找到她,就帶著我匆匆朝縣城邊上一個十字街口趕去。十字街口是經典隱喻,車來人往,四通八達,噪聲嘈雜,象征著人生的迷惘、動蕩與波折。站在街對麵,龍主席說,來了,在那邊呢。我循聲看去,隻見一片喧囂,眼前晃過絡繹不絕的卡車轎車摩托車和電機車,不見想象中的歌手。過街後,一個40多歲的女人穿出人群,迎麵走來,這個人就是李玉珍。
李玉珍穿一件中式紅花棉夾衣,頭發朝腦後光滑地梳過去,眼睛大而有神,臉上堆著笑容,手裏拿著一個手機。她把我們約到這個位於縣城邊上的街口,目的是帶我們去她家,她在城關鎮的家。
我們跟著她,朝越來越窄的路上走,逐漸進入類似舊城的老街。下午的陽光投在街道兩邊的矮牆老屋上,遠逝的歲月在陽光裏晃動,若隱若現。城關鎮是與縣城城區緊緊相連的鄉村小鎮,在日益發展的城市化擴張進程中,這個鎮已經半城市化。我們行走的狹窄街道實際上是早年的鎮街子,現在,充滿鄉村氣息的鎮街子與現代化的縣城城區街道連通,從縣城城區街道往鎮上走,街子兩邊除了樓房由新而舊,商店由大而小之外,再看不出寧靜遙遠的鄉村小鎮生活痕跡。
在狹窄的小街上拐了兩道彎, 李玉珍把我們領進街邊一個舊式土牆圍住的小院裏。小院裏傳出粗大的狗叫聲,李玉珍解釋說,她的丈夫愛養狗,隔壁房間裏關著兩條大狗。
我們在粗獷有力的狗叫聲中走進院子,坐進一間光線幽暗的小屋。
李玉珍的丈夫走進屋,坐在沙發上,這個人頭發花白,表情平靜,目光堅定而自信。
我把從別人口中聽來的溢美之辭慷慨地贈送給李玉珍,她頓時臉紅,興致勃勃地追憶自己的逝水年華。
李玉珍與龍祥旺相似,同樣能說會道,思維敏銳而清晰。不過,相比我在峨山縣調查走訪過的其他人,李玉珍又有不同,別人好像一棵樹,在鄉村的山坡上自然而然生長,她是樹林裏的鳥,始終想遠走高飛,離開山村。 她屬於極不安分,富於幻想的女人。
李玉珍從小就愛唱愛跳。
李玉珍的老家在雲南峨山縣岔河鎮寶石村,距離縣城幾十公裏。她的父親是軍人,早年駐雲南紅河州,母親是當地紅河州人,在國家糧管所工作。爺爺37歲病逝後,奶奶帶著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改嫁,兒子就是李玉珍的父親。父親長大後從軍,在部隊結婚,生下三個女兒。根據她的描繪,父親在部隊,走到哪裏,也有人陪伴,端來杯子和送來椅子,算一個軍官。這個指揮別人的軍官,卻指揮不了自己的母親,他把年老的母親帶到部隊家屬院生活,母親不習慣,住不了多久就走,回老家後思念兒子,經常托人寫信,訴說生活的種種困難,要兒子回家。父親無可奈何,隻得離開部隊,回老家務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