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龐大的讀書計劃暫時告一段落,我是惋惜的。我知道自己是貧血的,偏食,但不多嘴。就這麼任性地一天天地瘦下去。迄今為止,我的常讀書仍是有限的,《紅樓》《水滸》,張愛玲和蕭紅……後來又加入了杜拉斯,還有另外一些人,總之,名單會越來越多。然而適合我的書還在那兒,從來也將永遠在那兒,有的我已經碰見了,有的正待發掘。這是先天決定的,我無法更改。
我計劃將來出一本讀書筆記,記下我讀小說的某一瞬間的頓悟和感動。此外,也想讀些人物傳記和史書,比如明史、現代史——但首先得文字風趣,少學究氣;如有可能,我甚至想放下手邊的寫作,抽出一段時間來重溫《詩經》和《史記》,還有明清小品文,唐詩宋詞以及香豔的《牡丹亭》。讀書於我,拋棄功利性的一麵,主要還是為了趣味,追求文字給予身心的熨帖和撫慰。我不想拿它當工具書來讀。現在的我,已經沒有了虛榮心。
從前讀書是有虛榮心的。初中讀《拿破侖傳》,高二讀《叔本華傳》和鬱達夫的《沉淪》,隻因為它們於我的同齡人來說,還是相當陌生的名字。
我像做賊一樣偷讀課外書,上課時讀,回家關上房門讀。有一次我母親推門進來,我砰的一聲把書扔進抽屜;她把書找出來,把它撕成兩截;我哭了,後來把書粘起來,還掉。隔了一些時日,舊病重發,又開始偷讀。其實那時讀的不全是文學書,我後來走上文學路與這段時期也沒有關係。老師來家訪,告訴我父母我如何不聽話,上課時讀《射雕英雄傳》,聽不進批評,木著臉,還揚著脖子。
這是早些年的事了。到了1987年,我高一,開始讀瓊瑤和三毛,這兩位都是流行作家,現在看來,誰也不比誰更文藝。可是我當時喜歡三毛,以為她是文學,我希望有一天能做成她那樣的作家,留著長發,把臉遮蓋起來,單露出大大的眼睛,盤腿坐在地毯上。瓊瑤的小說也迷得不行,一本接一本地看,哭得一塌糊塗。
到了1988年,麵臨文理分科,我責無旁貸地選擇文科。我的作文已經很好了,文筆流暢,喜用一些冷僻詞,寫起散文和敘事文尤其得心應手。作文常常被老師當作範文朗讀。我的語文老師姓夏,1988年剛從師大畢業,一個帥小夥子,敏感、清高、善解人意,總之,有著文人的一切習性。
他給我們帶來了新思潮,抱怨小城的閉塞和種種陋習,課時45分鍾,他用一半時間來講不相幹的事:他的大學生活,他所接受的文明和教化,很多我從未聽過的國外文人學者的名字,以及他們的著作。我想,這於我是有益的。
教務主任有時會來察看各班級的上課情況。夏老師說,他要是來了,你們咳嗽一聲。果然,有一次教務主任來了,後排的同學看見了,大聲咳嗽。夏老師向我們做了個鬼臉說,好,現在我們開始上課。
他課上得真是好,口才也好。他與我們打成一片,常常心血來潮帶我們去郊遊。他說,作文不是坐在教室裏寫出來的,得首先觀察。就有調皮的男生說道,現在就帶我們去觀察吧。他想了想,笑道,你們分批出去,兩人一輛自行車,不要大聲喧嘩,要是有人問起了,就說是自習課,出去買紙筆。
他就像我們的兄長。常有學生纏著他點評班裏的女生。點到我時,他略沉吟一下,笑著搖了搖頭,不置可否。我聽了這一幕,也是不置可否。我是如此沉默,單調,讓人無話可說。而作文裏透露出的氣息,他比誰都清楚。一個處於青春期的姑娘,敏感、心思細密而豐盛——不說也罷。
有低年級的學生要看我的作文,他從六十多本作文簿裏隨手拽出我的。我不知道我後來的寫作,是否與他的這隨手一拽有關聯,然而我表示感激,他曾給了我溫暖和信心。
我們很少交談。然而我知道他是不羈的,他厭惡小城,常常渴望逃離。有一段時間,他突然失蹤了,據說逃課去了新疆。後來不聲不響回來了。他很快就結了婚,這是1989年,他二十五歲。他鐵了心滯留在自己的小城,做中學語文老師。
很多年後,他成了我妹妹的班主任。有一天他踱到她身旁說,某某是你的姐姐吧?長得很像的,她作文很好。我聽了,也隻是不介意地笑著。我想我是傷感的,十年過去了,這中間經過漫長的成長,變化。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