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姨媽撒手人寰(1 / 3)

江南的春天是十分美麗的。太陽光柔柔的,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油茶花金黃色一片,麥苗綠得像要滴出汁來。在成片成塊的麥苗和油菜花之間,還有一壟一壟當地人叫做河花浪的植物,極像北方的苜蓿。這種植物長不高,綠綠的密密的,開著紫色的花朵。當地人種它,一是用來喂豬,二是用來漚肥。它生命力極強,不怕擠壓踐踏,一到這種季節就瘋長。我特別喜歡在它上麵打滾。仰躺在柔柔的枝葉上,望著飄著白雲的藍天,聞著田野散發著的奇妙的清新氣味。每次都是姨媽帶著我。她拉著我的小手,踩著有彈性的野草在田埂上漫步。時不時彎腰摘幾顆蠶豆莢,剝出裏麵稚嫩的果實,塞到我的嘴裏,甜絲絲的,很好吃。她會趁我不注意,突然淌進河花浪裏,躺了下去,沒有蹤影,故意讓我尋她。我被草絆得跌跌撞撞,發現她後就撲過去。我和姨媽同時發出歡愉的笑聲。

這天早晨起來,天空中布滿了烏雲,若有若無地飄著雨絲。工作隊員們都到區政府開會去了。我硬拉著姨媽到村外去玩。

我們穿過一片金黃色的油菜田,來到了一塊河花浪地。姨媽身上的藍旗袍下擺早已濕漉漉的,緊緊地沾在大腿上。雨水浸潤了她的頭發緊緊地貼住兩頰。她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快樂,嬌豔的麵目也變得憔悴而僵硬。眼瞼有些發暗,像罩著陰影,十分可憐。紅潤的嘴唇上,露出悲傷淒楚的神態,可那樣子,越發楚楚動人。她兩眼怔怔地望著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地方。她的身後,油菜花開得正歡。

我倚著姨媽坐了下來,將小腦袋枕在她的膝蓋上。姨媽用手撫摸著我的後腦勺,幽幽地問:“靄靄,姨媽什麼時候不在了,會想我嗎?”

我抬起疑惑的眼睛,望著姨媽悲淒的臉,不解地反問:“姨媽,你怎麼會不在呢?那次去上海好幾天,不是又回來了嗎。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姨媽勉強地牽動了一下嘴角。瘌痢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麵前。他突然大喝一聲:“地主婆!誰讓你隨便亂跑的,嗯?”姨媽立起身,拉起我就走。

瘌痢頭又大喝一聲:“站住!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呢?”

姨媽不理他,繼續加快步子往前走,我被她拽得踉蹌。瘌痢頭緊追幾步,一把拉住姨媽的胳膊,往後使勁一扭。姨媽向後倒退了幾步,身子站立不穩,重重地仰麵摔在河花浪地裏,旗袍卷了起來,誘人的大腿袒露著。瘌痢頭縱身一跳,撲到姨媽身上,拚死力想製服掙紮的姨媽。

我被嚇哭了,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時,一根木棍重重地擊到瘌痢頭的後腦勺上。他慘叫一聲,身子重重地倒在姨媽身上。

是周達。他像拎小雞似的將瘌痢頭從姨媽身上提了起來,狠勁一扔,摔出幾步遠。又撲上去,騎在瘌痢頭身上,舉起拳頭一陣猛捶。

姨媽爬起來,整了整旗袍,拉上我就往村裏走。身後傳來瘌痢頭宰豬似的哀號聲。

下午,幾個民兵來到奶奶家把姨媽押走了。工作隊在姨媽家門前的磚坪上召開了鬥爭大會,說這是一起嚴重的階級報複事件。

聽說周達跑了。瘌痢頭也不在場,聽說被打得不能動了,躺在鎮上醫院裏。工作隊曆數姨媽的罪狀,嚴厲警告姨媽:“隻準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姨媽站在人群麵前,背後兩個民兵反擰著她的兩條胳膊,摁著她的腦袋。她低垂的頭幾乎貼到了胸口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順著臉頰止不住地直往下滴,正好滴在她突起的肚子上。被頂起的旗袍洇濕了一片。

我簡直無法相信,我心目中最最聖潔的姨媽,就是這樣卑微地站在眾人麵前,聽著別人對她無情的嗬斥。我也無法相信,姨媽怎麼能夠受得了這樣的折磨。

天漸漸暗了下來。鬥爭會終於結束了。姨媽拖著疲倦的身子慢慢挪著步。福金家的跟在身後,輕輕地扶了姨媽一把。姨媽側身望了她一眼,慘然一笑,搖了搖頭。福金家的又從姨媽手裏拉過我的小手,一起朝奶奶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