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整整大我十五歲的哥哥。奶奶好像給我說起過。我當時隻以為是隨便說說,從沒當過真,可是當這個哥哥真要出現在我的麵前時,我仍然驚愕不已。
姨媽死後的第二年,奶奶把我送到靠近鎮子的一所小學讀書。這年我是六歲。上學用的就是姨媽送給我的那個用藍布手工做成的書包。
又過了一年,奶奶也離我而去。
這天早晨,奶奶沒有像往常那樣起來給我燒飯。我很生氣,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奶奶,賭氣地餓著肚子上學去了。記得是上到第三堂課,福金家的黑臉膛在教室門口晃了一下。接著走進一位教導處的文質彬彬的女教師,問道:“哪位同學叫春靄?你馬上回家去。”
原來,奶奶死了。奶奶一覺睡過去,就沒再醒來,這種死法,沒有疾病的折磨,叫老死,也算是福氣。其實,奶奶這時還不到六十歲。
婚喪嫁娶,是村子裏的大事。奶奶又是村子裏有點影響力的人物。她的死,自然驚動了全村。全村人都忙碌起來。有人多次返往鎮上,采購各種治喪物品,大多是菜蔬、雞鴨魚肉。村裏辦喪事和娶媳婦一樣,都要大擺酒席,大吃大喝。這筆費用,是我伯父回家奔喪時支付的。伯父長年在外,又是政府的人,不興這一套的,但拗不過村裏的習俗。
去鎮上郵電所拍電報。去了一次還不行,說是地址沒搞清楚。一位鄰居老伯展開一個揉得快爛的信封,仔細辨認著上麵的地址。這個信封我認識。奶奶生前成天揣在她的內衣口袋裏。為電報上寫的幾個字,幾個村民又認真推敲了一番,一個提議寫“母亡速歸”,另一個不同意,說那樣會讓人著急的,應該和緩一點,寫“母病速回”。再一個說這樣不好,要是接了電報理解為一般的病,不回來怎麼辦?還是發電報的人拿了主意,說去和郵電所的同誌商量。新中國的郵電所,態度好死了,不會讓人民多花一個冤枉錢的。大家一致讚成,此事才告一段落。
幾天之後,伯父回來了。比我大十五歲、從沒謀過麵的哥哥也回來了。寫到這裏,必須將我當時所知道的有關伯父和哥哥的事情交代一下。
鎮上有一家專門生產火車頭的工廠,當地人習慣叫它龍頭廠,是日本人開的。伯父十七歲那年到這個廠做工。後來他把哥哥也介紹進了廠。這年哥哥是十四歲,在哥哥十五歲的時候,我便來到母親的肚子裏,估計是剛剛發芽。這裏麵確實有個原則問題,這就是,哥哥的生父,在哥哥五六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母親沒有再嫁,怎麼就有了我呢?毫無疑問,我是來路不明。無怪乎瘌痢頭們罵我是野種!那麼,我生父是誰呢?他現在哪兒?為什麼始終也不認我這個兒子呢?我隱隱約約覺得,我們村上的人們都知道事情真相,隻是無人告訴我。姨媽也知道真相,她也沒有告訴過我。
話又說回來,照我當時的年紀,告訴了我,我又能懂得多少呢!
伯父生性耿直,脾氣火暴。一次,瘦弱的哥哥幹活慢了點,挨了工頭的打。伯伯聽說了,找機會將那個工頭打了個半死。禍就這樣闖下了。廠方叫來日本憲兵要抓伯父和哥哥,結果兩個人從此就失蹤了。原來,伯父領著哥哥逃到了江北,那兒有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就是後來的新四軍,再後來就是人民解放軍。淮海戰役結束後,伯父在徐州軍管會工作。大軍揮師上海時,伯父沒有隨軍前往,奶奶當然是找不到的,那次路經鎮上,本想見見奶奶,奶奶也去了。由於搞錯見麵地點,伯父公務緊急,等不及,沒見上麵就走了。奶奶又撲了空。就是那天晚上,姨媽跳河自殺。如果奶奶那天晚上在村子裏的話,姨媽的反常也許會被奶奶覺察,奶奶就會勸她,開導她,緊緊看著她,這樣的話,姨媽也許就不會扔下我獨自走了。也許……唉,僅僅是也許。人世間有多少也許啊!
新中國成立後,伯父奉調西北一家大型兵工廠任職。這才算初步穩定下來。於是寫信給奶奶,表示等工作就緒,就回來探親,並要將奶奶接走。於是村上人拍電報才有了他的地址。
哥哥人老實,隻知道幹活,不善言辭,天生不是當官的料。他先是隨伯父到了那家兵工廠,後來華北一家兵工廠急需一批政治上可靠的熟練工人,哥哥就在奉調之列,攜家帶口到了這家兵工廠。奶奶的死訊,是伯父轉告給他的。哥哥無論如何是要回來的,除了為奶奶奔喪,還要處理我這個無依無靠、不知從何方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弟弟。
麵對陌生的哥哥,我顯得十分拘謹,不知所措。哥哥略顯憔悴的麵孔,厚厚的嘴唇,密密的抬頭紋,一副憨厚的樣子。他哪裏像是我的哥哥?不知內情的人,肯定把我倆誤認為父子。哥哥也沒有說一句話,隻是愛憐地用他粗大毛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後腦勺,表示已經接納了我這個遲到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