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下鄉了，一走就是半年。愛梅肚子裏的小生命還在瘋長。那些天我為這事十分犯愁。她卻什麼事沒有似的像送郎當紅軍那樣勉勵我在鄉下好好幹，家裏的事不用我牽掛，流產的事也不用我操心，她自會處理好的。我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一定盡快去醫院，孩子打掉後注意休息。她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看她那認真聽話的樣子，我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半年後，我從鄉下回來，愛梅的肚子挺得老高，走路都不方便了。我很生氣。她一再給我解釋，這次懷孕和前兩次的感覺如何的不同，估摸著一定是個男孩。我終於明白，她壓根就沒打算打胎，不生個男孩，她是不想善罷甘休的。
上蒼有眼。愛梅果然生了個男孩。這下，她變得驕傲起來。三個孩子的教育她開始分工了：“老大老二由我管，將來像我這樣，會料理家務，會照顧男人。老三可歸你管了，你得教他讀書、寫字，將來和你一樣，考上大學。”
對她的分工，我哭笑不得。
我們過著清貧的日子，但我非常滿足。
那個年頭，雖然“抓革命促生產”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可是各個單位基本上是隻抓“革命”，並不促生產。石油公司也不例外，基本處於半停產狀態。上班沒準點，下班都提前。上了班，各科室大都是在學習“五十四號文件”打撲克。無論是經理還是科長，隻要輸了牌，就要戴紙帽，鑽桌子，頂凳子。
那幾年，我一直是作為機動人員服務於中心工作。比如石油公司附近的糧店斷了糧，要求公司派人派車去糧庫拉糧，公司大部分職工家屬的吃糧都由這家糧店供應，不答應糧店的要求，買不到糧食，職工家屬就有意見。於是，我這個“臭老九”便派上了用場，跟車去拉糧。一袋麵五十斤，一趟下來，真夠累的。
公司有個食堂，雖說辦得不好，但不辦還不行，四五十個單身職工沒處吃飯。那年負責賣飯票的女同誌生孩子，一生生了一年。公司便讓我頂了上去，替她賣了一年飯票。這倒是個輕閑活，隻是讓人覺得無聊。
後來又讓我到行政科管庫房。斷不了有人來領掃帚、鐵鍬、漿糊、紙張……這些雜七雜八的物品。這下可把我拴住了。別人早早就能回家，我卻不能。不知道領東西的人什麼時候來，我隻得全天候著。
我不抽煙、不喝酒。行政科領導很快發現了我的這個優點，將公用的煙酒也讓我保管。在我之前管煙酒的人都會喝酒抽煙，無法保證他們不從中占便宜。可是讓我管也有問題，我對煙酒的好壞不大懂。見領導的批條我就付貨，由於不懂，往往先將好煙好酒讓人領走了，最後剩下的盡些劣酒劣煙。行政科長不得不搖頭，批評說：“‘臭老九’就是欠改造。”
我也不是一無是處，也有讓人羨慕的地方。這就是工資待遇。我畢業第一年拿四十五元，第二年就轉為五十四元五角。多年來公司老員工大部分隻拿三十幾元。每到發工資的日子，他們便讚歎不已：“還是上大學好哇。”在那個低收入的年月，我每月比別人多拿二十幾元，真也是了不得。
盡管如此，我仍很後悔，十年寒窗，大學畢業，到頭來就隻配賣飯票、看庫房？
天生我才必有用。公司終於發現了我在文學上的才能。那是在全國學習小靳莊期間，公司組織賽詩會。這可難住了行政科。按照公司革委會的要求，行政科必須交上去十首工人自己創作的詩歌。他們想到了我。
“你是讀過大學的，怎麼樣，編幾首詩吧？”
這還不容易？本人原本就是中文係畢業的，自幼又受到姨媽的熏陶，詩詞上還是有些功底的。我當即寫了兩首，送上去後回話說，從詩的角度看是蠻合格的，隻是沒有突出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沒有與學習小靳莊結合起來。這難不住我，從報紙上抄幾句時髦的口號加上，很快上麵就說好。
行政科交了差，鬆了口氣。政工組除了發現我寫詩很在行，還發現我寫得一手好字，於是從行政科把我借了去，時常配合中心任務，抄抄寫寫。幾年下來，在公司裏我也算是個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