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哥哥發電報的時候,嫂子就已經離開了人世。怕我著急,故意沒在電報中說明。等我回到家,嫂子已經安葬了。哥哥解釋說,嫂子臨死前一再叮嚀,要他不要告訴我,說我也不容易,一來一去要花不少錢。人心都是肉長的,就這麼一句聽著很平常的話,而深知內情的我這條五尺高的漢子,一聽當即就渾身打抖,聲淚俱下了。我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第二天又到嫂子的墳上大哭了一場。
嫂子葬在春家的祖墳上。我給嫂子燒了紙,磕了頭,又分別在爺爺奶奶的墳前燒紙跪拜。然後,身不由己轉身又跪在了姨媽的墳前,跪著跪著一股熱血直往上躥,進而雙手一揮呈大字形便趴在了墳頭上。我沒有哭,我用整個的身心感受著墳下麵那堆屍骨在冥冥中的訴說。姨媽,自我開始有記憶就占據了我心頭的姨媽,那個整日憂鬱的年輕的姨媽,那個教我讀書寫字的姨媽,那個在各種合力重壓下悲慘地死去的姨媽,就靜靜地躺在這裏。姨媽,你當年全身心照顧愛護的春靄長大成人了,現在回來看你來了。姨媽,你不堪忍受的日子永遠過去了,你要是在地下有知,睜眼看看吧,時代真的變了。
不知過了多久,哥哥將我從姨媽的墳上拉了起來。他指了指旁邊一個雜草叢生的墳頭,說道:“這是母親的墳。”哥哥率先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
我驚住了。這才發現,除了嫂子的新墳外,果然多出一個。墳地年久失修,早已雜草叢生,幾乎連成了一體,需經辨認才能看出它們的形狀。
我清楚地記得母親的墳不在這裏。姨媽生前也告訴過我,是奶奶不讓母親葬在祖墳地,怕壞了春家的風水。看我還在疑惑,哥哥又說道:“你嫂子回來後,千方百計打聽到母親屍骨的下落。是外婆家的人接走了。外婆家現在隻剩下一個表舅舅,嫂子幾次去找他商量,最後答應嫂子給母親遷墳。就這樣,你嫂子幫助咱們,將母親接了回來。”
隨著哥哥的講述,我已經跪在母親的墳前,腦袋沉沉地倒在墳地上。我哭了,聲音不大,但體內的五髒六腑隨著我的哭泣而抽動著。我渾身痙攣著,抖動著。我好像聽到了九泉下母親的哭泣和召喚。我從未謀麵的母親,她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自己卻一聲不響地到了陰間,沒有留給我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能讓我記住的一個吻。大概是天意吧,她把母親的責任交給了姨媽,姨媽又把責任交給了嫂子。三個偉大的女性,靜靜地長眠在黑土下麵。
暮色漸漸圍攏過來,空中傳來一聲迷路的夜歸鳥的叫聲,聲音淒涼而哀怨,更增添了墳地的寂寥和蒼涼。我默默地用手刨了一些新土撒在母親和姨媽的墳上。又拔了些青草,摘了些野花,做了三個簡單的花圈,放在了三位“母親”的墳上。
回家的路上,我問哥哥,當年奶奶不允許母親葬在祖墳上,然而卻允許不是自己家人的姨媽葬在這裏,這是為什麼?哥哥沉思良久,緩緩地說:“可能是良心發現吧。母親沒有結婚就生下了你,這讓具有封建傳統思想的奶奶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姨媽呢,幫助母親撫養了你,奶奶不能不受感動。再一個,如果奶奶不能接受姨媽,姨媽真叫死無葬身之地。從良心講,奶奶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姨媽拋屍荒野的。”
我十分讚成哥哥的分析,一路默默無語。夜色將我倆緊緊裹住,通往村子的小路透出微微的灰色。整個感覺,我好像是行走在夢幻之中,好長時間都回不到現實中來。
哥哥的家,就是當年奶奶的那座房子。所不同的是加了一個閣樓,幾個侄兒就住在閣樓上。房後用土坯接出一個房子,用來放雜物,並圍出一個豬圈。圈裏有兩頭快出欄的肥豬。嫂子說過,等這兩頭豬賣了,要給每人添置一件新衣服。這兩頭豬,寄托著嫂子對生活的憧憬和向往。那幾天,我天天出去割豬草,煮豬食,以此來慰藉嫂子的亡靈。
姨媽當年的房子仍在,但已被眾多的新房所包圍。和現在的住房相比,由於多年失修,有點破敗。在它的東頭,哥哥家新批了兩分宅基地。確切地說,是批在了小三名下。這幾年全家人節衣縮食,攢錢造新房。地基已經打好,牆體也快起來了。照目前的經濟力量,隻能先造一層。小三已經成了一個壯漢,身體結實得像尊雕像。他具有北方人的壯實和粗獷。等新房子蓋好,他就結婚。新娘是當年姨媽背著我連夜去治蛇傷的那個村子的。聽說我來了,她和小三一起來看了我一次,給我送來不少糯米團子和臘肉,讓我帶回北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