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蘇軾作品選(23)(3 / 3)

〔隱公不幸〕

公子暈請殺桓公,以求太宰。隱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懼,反譖公於桓公而弑之。蘇子曰:盜以兵擬人,人必殺之,夫豈獨其所擬,途之人皆捕擊之矣。途之人與盜非仇也,以為不擊則盜且並殺己也。隱公之智,曾不若是塗人也,哀哉!隱公,惠公繼室之子也,其為非嫡,與桓均耳,而長於桓。隱公追先君之誌而授國焉,可不謂仁人乎?惜乎其不敏於智也。使隱公誅暈而讓桓,雖夷、齊何以尚茲?驪姬欲殺申生而難裏克,則施優來之;二世欲殺扶蘇而難李斯,則趙高來之。此二人所行相同,而其受禍亦不少異:裏克不免於惠公之誅,李斯不免於二世之戮,皆無足哀者。吾獨表而出之,為世戒。君子之為仁義也,非有計於利害,然君子之所為,義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聽趙高之謀,非其本意,獨畏蒙氏之奪其位,故而聽高。使斯聞高之言,即召百官、陳六師而斬之,其德於扶蘇,豈有既乎?何蒙氏之足憂!釋此不為,而具五刑於市,非下愚而何!嗚呼,亂臣賊子猶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猶足以殺人,況其所噬齧者歟?鄭小同為高貴鄉公侍中,嚐詣司馬師,師有密疏未屏也,如廁還,問小同:“見吾疏乎?”曰:“不見。”師曰:“寧我負卿,無卿負我。”遂鴆之。王允之從王敦夜飲,辭醉先寢。敦與錢鳳謀逆,允之已醒,悉聞其言,慮敦疑己,遂大吐,衣麵皆汙。敦果照視之,見允之臥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有由也夫!吾讀史得隱公、裏克、李斯、鄭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禍福如此,故特書其事,後之君子可以覽觀焉。

〔七德八戒〕

鄭太子華言於齊恒公,請去三族而以鄭為內臣,公將許之,管仲不可。公曰:“諸侯有討於鄭,未捷,苟有釁,從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綏之以德,加之以訓辭,而率諸侯以討鄭,鄭將覆亡之不暇,豈敢不懼?若總其罪人以臨之,鄭有辭矣。”公辭子華,鄭伯乃受盟。蘇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辭子華之請而不違曹沫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齊可以王矣。恨其不學道,不自誠意正身以刑其國,使家有三歸之病而國有六嬖之禍,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孟子蓋過矣。吾讀《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為萬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為萬世戒,故具論之。太公之治齊也,舉賢而上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弑之臣”,天下誦之,齊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齊矣,齊懿氏卜之,皆知其當有齊國也。篡弑之疑,蓋萃於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廢之,乃欲以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為楚成王知晉之必霸而不殺重耳,漢高祖知東南之必亂而不殺吳王濞,晉武帝聞齊王攸之言而不殺劉元海,苻堅信王猛而不殺慕容垂,唐明皇用張九齡而不殺安祿山,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論者,則以為此七人者皆失於不殺以啟亂,吾以謂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敗亡,非不殺之過也。齊景公不繁刑重賦,雖有田氏,齊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雖有晉文公,兵不敗;漢景帝不害吳太子,不用晁錯,雖有吳王濞,無自發;晉武帝不立孝惠,雖有劉元海,不能亂;苻堅不貪江左,雖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楊國忠,雖有安祿山,亦何能為?秦之由餘,漢之金日,唐之李光弼、渾之流,皆蕃種也,何負於中國哉?而獨殺元海、祿山!且夫自今而言之,則元海、祿山死有餘罪,自當時而言之,則不免為殺無罪。豈有天子殺無罪而不得罪於天者?上失其道,途之人皆敵國也,天下豪傑其可勝既乎?漢景帝以鞅鞅而殺周亞夫,曹操以名重而殺孔融,晉文帝以臥龍而殺嵇康,晉景帝亦以名重而殺夏侯玄,宋明帝以族大而殺王價,齊後主以謠言而殺斛律光,唐太宗以讖而殺李君羨,武後以謠言而殺裴炎,世皆以為非也。此八人者,當時之慮豈非憂國備亂,與憂元海、祿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敗為是非也!故夫嗜殺人者,必以鄧侯不殺楚子為口實。以鄧之微,無故殺大國之君,使楚人舉國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謂為天下如養生,憂國備亂如服藥:養生者不過慎起居飲食,節聲色而已,節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藥於已病之後。今吾憂寒疾而先服烏喙,憂熱疾而先服甘遂,則病未作而藥殺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藥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