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先生曰:丕之言若是可也。向者丕若曰:“舜、禹之道,吾知之矣。”丕罪也。其事則信。吾見笑者之不知言,未見丕之可笑者也。
凡易姓授位,公與私,仁與強,其道不同;而前者忘,後者係,其事同。使以堯之聖,一日得舜而與之天下,能乎?吾見小爭於朝,大爭於野,其為亂,堯無以已之。何也?堯未忘於人,舜未係於人也。堯之得於舜也以聖,舜之得於堯也以聖,兩聖獨得於天下之上,奈愚人何?其立於朝者,放齊猶曰“朱啟明”,而況在野者乎?堯知其道不可,退而自忘;舜知堯之忘己而係舜於人也,進而自係。舜舉十六族,去四凶族,使天下鹹得其人;命二十二人,興五教,立禮刑,使天下鹹得其理;合時月,正曆數,齊律、度、量、權衡,使天下鹹得其用。積十餘年,人曰:“明我者舜也,齊我者舜也,資我者舜也。”天下之在位者,皆舜之人也。而堯眘然,聾其聰,昏其明,愚其聖。人曰:“往之所謂堯者果烏在哉?”或曰“耄矣”,曰“匿矣”。又十餘年,其思而問者加少矣。至於堯死,天下曰:“久矣,舜之君我也。”夫然後能揖讓受終於文祖。舜之與禹也亦然。禹旁行天下,功係於人者多,而自忘也晚。益之自係猶是也,而啟賢聞於人,故不能。夫其始係於人也厚,則其忘之也遲。不然,反是。
漢之失德久矣,其不係而忘也甚矣。宦、董、袁、陶之賊生人盈矣,丕之父攘禍以立強,積三十餘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無漢之思也。丕嗣而禪,天下得之以為晚,何以異夫舜、禹之事耶?然則漢非能自忘也,其事自忘也;曹氏非能自係也,其事自係也。公與私,仁與強,其道不同,其忘而係者,無以異也。堯、舜之忘,不使如漢,不能授舜、禹;舜、禹之係,不使如曹氏,不能受之堯、舜。然而世徒探其情而笑之,故曰:笑其言者非也。
問者曰:堯崩,天下若喪考妣,四海遏密八音三載。子之言忘若甚然,是可不可歟?”曰:是舜歸德於堯,史尊堯之德之辭者也。堯之老更一世矣,德乎堯者,益已死矣,其幼而存者,堯不使之思也。不若是,不能與人天下。
鹹宜
興王之臣,多起汙賤,人曰“幸也”;亡王之臣,多死寇盜,人曰“禍也”。餘鹹宜之。當兩漢氏之始,屠販徒隸出以為公侯卿相,無他焉,彼固公侯卿相器也。遭時之非是以詘,獨其始之不幸,非遭高、光而以為幸也。漢、晉之末,公侯卿相劫戮困餓伏牆壁間以死,無他焉,彼固劫戮困餓器也。遭時之非是以出,獨其始之幸,非遭卓、曜而為禍也。彼困於錯亂,伏誌氣,屈身體,以下奴虜,平難澤物之德不施於人,一得適其?,其進晚爾,而人猶幸之。彼伸於昏亂,抗誌氣,肆身體,以傲豪傑,殘民興亂之技行於天下,一得適其?,其死後耳,而人猶禍之。悲夫!餘是以鹹宜之。
鞭賈
市之鬻鞭者,人問之,其賈宜五十,必曰五萬。複之以五十,則伏而笑;以五百,則小怒;五千,則大怒;必以五萬而後可。有富者子,適市買鞭,出五萬,持以誇餘。視其首,則拳蹙而不遂;視其握,則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來不相承;其節朽墨而無文,掐之滅爪,而不得其所窮;舉之?然若揮虛焉。餘曰:“子何取於是而不愛五萬?”曰:“吾愛其黃而澤。且賈者雲。”餘乃召僮?湯以濯之。則?然枯,蒼然白,向之黃者梔也,澤者蠟也。富者不悅。然猶持之三年。後出東郊,爭道長樂阪下,馬相?,因大擊,鞭折而為五六。馬?不已,墜於地,傷焉。視其內則空空然,其理若糞壤,無所賴者。
今之梔其貌,蠟其言,以求賈技於朝,當其分則善。一誤而過其分,則喜;當其分,則反怒,曰:“餘曷不至於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無事,雖過三年不害。當其有事,驅之於陳力之列以禦乎物,以夫空空之內,糞壤之理,而責其大擊之效,惡有不折其用而獲墜傷之患者乎?
吏商
吏而商也,汙吏之為商,不若廉吏之商,其為利也博。汙吏以貨商,資同惡與之為曹,大率多減耗,役傭工,費舟車,射時有得失,取貨有苦良,盜賊水火殺?焚溺之為患,幸而得利,不能什一二,身敗祿,大者死,次貶廢,小者惡,終不遂。汙吏惡能商矣哉?廉吏以行商,不役傭工,不費舟車,無資同惡減耗,時無得失,貨無良苦,盜賊不得殺?,水火不得焚溺,利愈多,名愈尊,身富而家強,子孫葆光。是故廉吏之商博也。苟修嚴潔白以理政,由小吏得為縣,由小縣得大縣,由大縣得刺小州,其利月益各倍。其行不改,又由小州得大州,其利月益三之一。其行又不改,又由大州得廉一道,其利月益之三倍,不勝富矣。苟其行又不改,則其為得也,夫可量哉?雖赭山以為章,涸海以為鹽,未有利大能若是者。然而舉世爭為貨商,以故貶吏相逐於道,百不能一遂。人之知謀,好邇富而近禍如此,悲夫!
或曰:“君子謀道不謀富,子見孟子之對宋乎,何以利為也。”柳子曰:君子有二道,誠而明者,不可教以利;明而誠者,利進而害退焉。吾為是言,為利而為之者設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吾哀夫沒於利者,以亂人而自敗也,姑設是,庶由利之小大登進其誌,幸而不撓乎下,以成其政,交得其大利。吾言不得已爾,何暇從容若孟子乎?孟子好道而無情,其功緩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
十一、序
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