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海明威作品精選(5)(1 / 3)

聯賽已經舉行兩天了,可我還不知道比賽的結果如何呢。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對得起那了不起的老迪馬吉奧,他即使腳後跟長了骨刺,那麼地疼,他也能把一切做得漂漂亮亮的。骨刺是什麼玩意兒?他自問自答。西班牙語叫做unespuela—dehueso。我們沒有這玩意兒。它痛起來跟鬥雞腳上裝的距鐵刺紮進人的腳後跟時一樣厲害嗎?我想我是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的,鬥雞,一隻眼睛甚至兩隻眼睛都被啄瞎後仍舊戰鬥下去這個我也忍受不了。人跟偉大的野鳥野獸比起來,真算不上什麼。我還是情願做那條待在黑的深水裏的動物。

“除非有鯊魚來,”他敞開了嗓門說。“如果有鯊魚遊來,那就願天主憐憫它和我吧。”

你以為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能守著一條魚,像我守的時間一樣守這麼長久嗎?他想。我相信他會的,而且會比我時間更長些,因為他年輕力壯。再加上他父親當過漁夫。不過骨刺會不會使他痛得太厲害?

“我說不上來,”他高聲說。“我從來沒有長過骨刺。”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替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裏,跟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從西恩富戈斯來的大個子黑人碼頭腳夫比手勁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們把胳膊肘兒擱在桌麵一道粉筆線上,前臂向上伸直,兩隻手緊握著。每一方都竭力將對方的手使勁朝下逼到桌麵上。好多人在賭誰勝誰負,人們在室內的煤油燈光下走出走進,他望著那個黑人的胳膊和手,還有這黑人的臉。最初的八小時過後,他們每隔四個小時換一個裁判員,好讓裁判員能夠輪流睡覺。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縫裏都滲出血來,兩個人,彼此望著對方的眼睛、手和胳膊,打賭的人從屋裏走出走進,坐在靠牆的高椅子上目不轉睛的望著。四壁漆著亮晶晶的藍顏色,是木製的板壁,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黑人的影子龐大無比,隨著微風吹動掛燈,這影子也在牆上移來擺去。

兩個人你來我去地打了一整夜平手,賭注的比例來回變換著,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勁兒來,有一回竟把老人的手(他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冠軍”聖地亞哥)扳下去將近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扳回到原來的位置,恢複勢均力敵的局麵。他當時確信自己能戰勝這黑人,到了天亮時,打賭的人們要求當和局算了,裁判員搖頭不同意,老人使出渾身的力氣來,硬是逼著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壓,直到壓在桌麵上。這場比賽是在一個禮拜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禮拜一早上才結束。好多打賭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幹活,把麻袋包的糖裝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幹活。要不然人人都會想看個分曉。但是他反正把它結束了,而且趕在任何人上工之前。

此後好一陣子,人人都管他叫“冠軍”,第二年春天又舉行了一場比賽。但這次沒有賭很多錢,他很容易就贏了,因為他在第一場比賽中打垮了那個西恩富戈斯來的黑人的自信心。此後,他又比賽過幾次,再往後就不比了。他斷定隻要他願意,他能夠把任何人打的一敗塗地,他還認為,這對他要用來釣魚的右手有害。他曾嚐試用左手作了幾次練習賽。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願聽他的支配,因此他也信不過它。

過會兒太陽就會把手好好曬幹的,他想。假如夜裏不是太冷它就不會再抽筋了,我真不知道這一夜會發生什麼事情。

一架飛機從他頭上飛過,正循著航線飛向邁阿密,他望著飛機的影子把成群成群的飛魚驚得飛了起來。

“既然有這麼多的飛魚,這裏一定會有海豚,”他說,帶著釣索倒身向後靠,看能不能把那魚拉過來一點兒。但是他辦不到,釣索照樣緊繃著,上麵水珠跟著釣索顫動起來,釣索都快迸斷了。船緩緩地前進,他緊盯著飛機,直到看不見的時候為止。

坐在飛機裏一定感覺很稀奇,他想。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會像什麼樣子?坐在飛機上的人如果不是飛得太高,一定能清楚地看到這條魚。我倒想在兩百英尺的高度飛得極慢極慢,從上麵看一看魚。在捕海龜的船上,我曾經坐在桅頂橫桁上,即使從那樣的高度也能看到得很清楚。從那裏朝下望,海豚的顏色更綠,你能看清它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你可以看見它們整整一大群在遊水。怎麼搞的,為什麼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遊得很快的魚都有紫色的背脊,而且往往都還有紫色條紋或斑點?海豚在水裏當然看上去是綠色的,因為它們是真正的金黃色的。但是當它們真正餓得慌,想吃東西的時候,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條紋,像大馬哈魚那樣。是因為憤怒,還是它遊得太快,它才把那些條紋顯露出來的呢?

天快黑的時候,老人和船從好大一堆馬尾藻邊經過,它在輕柔的海波中忽上忽下地搖曳著,仿佛海洋正在一條黃色的毯子下愛撫著什麼東西,這時候,他那根細釣絲給一條海豚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它躍出水麵的當兒,在夕陽的陽光中確實像金子一般,在空中扭來扭去,瘋狂地撲打著。它驚慌得一次次躍出水麵,像在做雜技表演,他呢,歪歪倒倒地挪動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釣索,用左手把海豚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釣絲,就用光著的左腳踩住。等到這條帶紫色斑點的金光燦爛的魚給拉到了船梢邊,絕望地左右亂竄亂跳時,老人的身子探出船梢,把它拎到船上來。它那被釣鉤掛住了的嘴,抽搐地一張一合,急促地連連咬著釣鉤,還用它那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腦袋拍打著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閃亮的腦袋,它才揮身抖了一下,最後一動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