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海明威作品精選(7)(1 / 3)

偶爾它會失去氣味的蹤跡。但是它總很快會重新嗅到,或者就嗅到那麼一點影兒,它就飛快地使勁跟上。這是一條巨大的灰鯖鯊,生就一副好體格,能遊得跟海裏最快的魚一般快,它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顎。它的脊背部和劍魚的一般藍,肚子是銀白色的,皮光滑而漂亮。它生得和劍魚一般,除了它那張正緊閉著的大嘴,它眼下就在水麵下迅速地遊著,高聳的脊鰭象刀子般劃破水麵,一點也不抖動。在它這緊閉著的雙唇裏麵,它的八排牙齒全都朝裏傾斜著。跟大多數鯊魚不同,它的牙齒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們象爪子般蜷曲起來的時候形狀就如同人的手指頭。那些牙齒幾乎跟這老人的手指頭一般長,兩邊都有刀片般鋒利的快口。這種魚生來就拿海裏的一切魚當食料,它們遊得那麼快,那麼壯健,武器齊備,以致所向無敵。現在當它聞到了這新鮮的血腥氣時,它正加快了速度遊起來,藍色的脊鰭劃破了水麵。老人看見它來了,看出這是條毫無畏懼而且堅決為所欲為的鯊魚。他準備好了魚叉,係緊了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鯊魚向前遊來。繩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來綁魚的那一截。老人此刻頭腦清醒,正常,他有堅強的決心,但並不抱著多少希望。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注視著鯊魚越來越近,抽空朝那條大魚望上一眼。這簡直等於是一場夢,他想。我沒法阻止它來襲擊我,但是也許我能弄死它。登多索鯊,他想。去你媽的吧。

鯊魚飛速地逼近船梢,它去咬那魚的時候,老人看見它嘴巴大著,看見它那雙奇異的眼睛,它咬住魚尾巴上麵肉的時候,牙齒咬得嘎吱嘎吱地響。鯊魚的頭伸出在水麵上,背部也正在出水,老人聽見那條大魚皮開肉綻的聲音,這時候,他用魚叉朝下猛地紮進鯊魚的腦袋,正紮在它兩眼之間的那條線和從鼻子一直往上仲到腦後的那條線的交叉點上。這兩條線實際是並不存在的。有的隻是那沉重、尖銳的藍色腦袋,兩隻大眼睛和那嘎吱作響、吞噬一切的突出的兩顎。可是那兒正是腦子的所在,老人就朝那一個地方紮進去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用他染了鮮血的雙手,把一支鋒利無比的魚叉向它紮去。他紮它,並不抱著希望,但是帶著堅決的意誌和狠毒無比的心腸。

鯊魚翻了個身,老人看出它已經不行了跟著它又翻了個身,自行纏上了兩道繩子。老人知道這鯊魚死定了,但它還是不肯認輸。它這時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撲打著水麵,兩顎嘎吱作響,像一條快艇一樣在水麵上破浪而去。它的尾巴把水拍打得白浪滔天,四分之三的身體露出在水麵上,這時繩子給繃緊了,抖了一下,啪地斷了。鯊魚在水麵上靜靜地躺了片刻,老人緊盯著它。然後它幔慢地沉下去了。

“它咬去了約莫四十磅肉,”老人高聲說。它把我的魚叉也帶走了,還有那麼許多繩子,他想,而且現在我這條魚又在淌血,恐怕其他鯊魚還會來的。

他不忍心再朝這死魚多看上一眼,因為它已經被咬得殘缺不全了。魚給咬住的時候,他感到就像自己給咬住了一樣。可是我已經殺死了這條咬我的魚的鯊魚,他想。而它是我見到過的最大的登多索鯊。天知道,我見過一些大的。

好景不長,他想。這是一場夢多好,但願我根本沒有釣到這條魚,正獨自躺在床上鋪蓋的舊報紙上。

“不過人不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他說。“一個人你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不過我很痛心,把這魚給殺了,他想。現在倒黴的時刻要來了,可我連魚叉也給丟了。這條登多索鯊是殘忍、能幹、強壯而聰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聰明。也許並不,他想。也許我僅僅是比它多了個武器吧。

“別想啦,老家夥,”他說出聲來。“還是順著這航線行駛,事到臨頭就擔當下來。”但是我一定要想,他想。因為我剩下的隻有想想了。除了這個,還有棒球。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樂不樂意我那樣擊中它的腦子?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兒,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是不是認為,我這雙受傷的手跟骨刺一樣是個很大的不利條件?我沒法知道。我的腳後跟從沒出過任何毛病,除了有一次在遊水時一腳踩在一條海鰩魚上麵,被它紮了一下,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想點開心的事兒吧,老家夥,”他說。“時間過得很快,你離家越來越近了。丟了四十磅魚肉,船走起來更輕快一些。”他很清楚,等他駛進了海流的中部,會發生什麼事。可是眼下一點辦法也沒有。

“對,有辦法了,”他說出聲來。“我可以把刀子綁在一支槳的把子上。”

於是他把舵柄挾在胳肢窩裏,用一隻腳踩住了帆腳索,就這樣辦了。

“行了,”他說。“我照舊是個老頭兒。不過我不赤手空拳的了。”

風愈刮愈大,他的船順利地往前駛去。他隻看了看魚的上半身,恢複了一點兒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說,我認為這樣做是一樁罪過。別想罪過了,他想。麻煩已經夠多了,還想什麼罪過。何況我根本不懂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