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海明威作品精選(8)(1 / 3)

我沒法指望打死它們了,他想。我年輕力壯時能行。不過我已經叫它們倆都受了重傷,它們中哪一條都不會覺得好過。要是我能用雙手掄起一根棒球棒去打它們,我準能把第一條打死。即使現在也能行,他想。

他不願再朝那條魚看一眼。他知道它的半個身子已經被咬爛了。他剛才跟鯊魚搏鬥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

“馬上就要全黑了,”他說。“一會我將看見啥瓦那的燈火了。如果我往東走得太遠了,我會看見一個新開辟的海灘上的燈光。”

我現在離陸地不會太遠了,他想。我希望沒人替我擔心。當然啦,那孩子一定會擔心我的。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信心。好多老漁夫也會替我擔心的。還有好多別的人,他想。我真是住在一個好鎮子裏啊。

他不能再跟這條大魚說話了,因為它給糟蹋得太慘了。這時他腦子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半條魚,”他說。“你原來是條完整的。我很抱歉,我出海太遠了。我把你和我都給毀了。可是我們已經殺死了不少鯊魚,你和我,還打傷了好多條。你究竟殺死過多少啊,老魚?你頭上長著那隻長嘴,可不是白長的啊。”

他總喜歡想到這條魚,想到如果它能夠隨意地遊來遊去,會怎樣去對付一條鯊魚。我應該砍下它這張嘴,用它去跟那些鯊魚鬥,他想。可是船上沒有斧頭,後來又弄丟了那把刀子。

但是,如果我能把它砍下了,把它綁在槳把上,那該是多好的武器啊。這樣一來,我們就能一起跟它們鬥啦。要是它們夜裏來,你該怎麼辦?你又有什麼辦法?

“跟它們鬥,”他說。“我要跟它們鬥到死。”

但是,在眼下的黑暗裏,看不見天邊的紅光,也看不見燈火,有的隻是風和那拉得緊緊的帆,他感到說不定自己已經死了。他合上雙手,摸摸掌心。這兩隻手沒有死,他隻消把它們開合一下,就能感到生之痛楚。他把脊背靠在船梢上,知道自己沒有死。這是他的肩膀告訴他的。

我許過願,要是我逮住了這條魚,要念多少遍祈禱文,但是我現在累得說不出來了。倒不如把麻袋拿來披在肩上。

他躺在船梢一麵掌著舵,一麵注視著天空,等著天際的反光出現。我還有半條魚,他想。也許我運氣好,能把前半條帶回去。我總該多少有點運氣吧。不,他說。你走得太遠了,把好運給敗壞啦。

“別胡說八道啦,”他說出聲來。“保持清醒,掌好舵。也許你的運氣還有不少呢。”

“假如運氣可以買就好了,”他說。我能拿什麼來買運氣呢?他問自己。能用一支弄丟了的魚叉、一把折斷的刀子或者一雙受了傷的手嗎?

“也許能,”他說。“你曾想拿在海上的八十四天來買它。人家也幾乎把它賣給了你。”

別再胡思亂想了吧,他想。好運這玩意兒,來的時候有許多不同的方式,誰認得出啊?可是不管什麼樣的好運,我都要一點兒,要什麼報酬我就給什麼。但願我能看到燈火的反光,他想。我想要的東西太多了。但眼下的願望就隻有這個了。他竭力坐得舒服些,好好掌舵,因為感到疼痛,他知道自己並沒有死。

大約夜裏十點的時候。他看見了城市的燈火映在天際的反光。起初隻能依稀看出,就像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後一步步地清楚了,在海洋被這漸漸猛烈的風刮得波濤洶湧的時候。他已經駛進了紅光裏麵了,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駛到灣流的邊緣了。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想。它們也許還會再來襲擊我。不過,一個人在黑夜裏,沒有一件武器,怎麼去對付它們呢?他這時身子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氣裏,他的傷口和身體上一切有用力過度的地方都痛得厲害。我希望不必再鬥了,他想。我多麼希望我不必再跟它們鬥呀。

但是到了午夜,他又搏鬥了,而這一回他知道搏鬥也是徒勞。它們是成群結隊來的,朝那魚直撲,他隻看見它們的鰭在水麵上劃出的紋路,還有它們的鱗光。他用棍子朝它們的頭打去,聽到上下顎啪地咬住的聲音,還有它們在船底下咬住了魚使船搖晃的聲音。他看不清目標,凡是他能感覺到,聽到的,就不顧一切地揮棍劈去,他感到什麼東西攫住了他的那根棍子,就此丟掉了。

他把舵把從舵上猛地扭下,用它去打去砍,兩隻手攥住了一次次朝下戳去。可是它們此刻都已經竄到船頭邊,一條接一條地竄上來,一擁而上,咬下一塊塊魚肉.當它們轉身再來時,把這些在水麵下發亮的魚肉一塊塊全撕去了。

最後,有條鯊魚朝魚頭撲上來,他知道這下子一切都完了。他把舵把朝鯊魚的腦袋掄去,打在它咬住的厚實的魚頭的兩顎上,那兒的肉咬不下來。他迎麵劈去一次,兩次,又一次。他聽見舵把折斷的聲音了,就把斷下的把手向鯊魚身上紮去。他感到它紮了進去,知道它很尖利,因此就再使勁往裏麵紮。鯊魚鬆了嘴,沉下去了。這是前來的這群鯊魚中最末的一條。它們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吃的了。

老人累壞了,同時覺得嘴裏有股怪味兒。這味兒帶著銅腥氣,甜滋滋的,他一時害怕起來。不過這味兒並不太濃。

他朝海裏啐了一口說:“把它吃了,加拉諾鯊。做你們的夢去,夢見你們殺死了一個人。”

他知道被打敗了,而且一塌糊塗,就回船梢,發現舵把那鋸齒形的斷頭還可以安在舵的狹槽裏,讓他用來掌舵。他把麻袋在肩頭圍好,然後按照原來路線把船駛回去。航行得很輕鬆,他什麼念頭都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他此刻超脫了這一切,現在隻要盡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駛回他家鄉的港口。夜裏有些鯊魚來咬這死魚的殘骸,就像人從飯桌上撿麵包屑吃一樣。老人理也不理它們,除了掌舵以外他什麼都不理睬。他隻留意到船舷邊沒有什麼無比沉重的東西在旁邊拖累它了,小船這時駛來多麼輕鬆,多麼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