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海明威作品精選(18)(1 / 3)

她的槍打得很好,這個善良的,這個有錢的女人,這個他的才能的體貼的守護者和破壞者。廢話,是他自己把自己的才能毀了。他為什麼要責怪這個女人,就因為她好好地供養他?他雖然有才能,卻因棄而不用,出賣了自己,也出賣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酗酒過度而磨鈍了敏銳的感覺,因懶散、怠惰、勢利、傲慢和偏見,因為其他種種緣故,他把自己的才能給毀滅了。這算是什麼?一張舊書目錄卡?究竟什麼是他的才能呢?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沒有充分地利用它,而是把它用來做交易。他從來不是用他的才能去做些有意義的什麼事情,而經常是用它來決定他能做些什麼。他決心不靠鋼筆或鉛筆來謀生,而是靠其他的什麼東西來謀生。說來奇怪,不是嗎?

為什麼每當他愛上另一個女人的時候,這另一個女人總是要比前一個女人更富有?可是當他不再真心戀愛的時候,當他隻是撒謊的時候,就像現在對這個女人這樣,她比他所有愛過的女人都更有錢,她有很多錢,她有過丈夫和孩子,她找過情人,可是她對那些情人並不滿意,她傾心地愛他,把他當作一位作家,當作一個男子漢,當作一個伴侶,當作一份引為驕傲的財產來愛他——說來也真奇怪,但是他一點兒也不愛她,對她撒謊的時候,為了報答她為他花費的錢,他所給予她的,竟然比他過去真心戀愛的時候還要多。

一切都是注定的,他想。無論你是靠什麼過活的,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他的一生都是出賣生命力,無論是以哪種形式。而當你並不十分鍾情的時候,你越是看重金錢。他發現了這一點,可他肯定不會寫這些了,現在也不會寫了。不,他不會寫了,雖然這是很值得寫一寫的東西。

此刻她穿過那片空地向營地這邊走過來了。她穿著馬褲,手裏拿著她的來複槍,兩個男仆扛著一隻野羊跟在她後麵走著。她仍舊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軀也很動人,她對床第之樂很有才能,也很有領會,她並不美,但是他喜歡她的臉龐,她讀過大量的書,她喜歡騎馬和打槍,當然,她酒喝得太多。她在年輕的時候,丈夫就死了,在一個不很長的時間裏,她把心都放在兩個剛長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卻並不需要她,她在他們身邊,他們就感到不自在,她還是全心全意地養馬,讀書和喝酒。她總是喜歡在傍晚晚飯前讀書,邊閱讀邊喝威士忌蘇打。到吃晚飯的時候,她就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要是在晚飯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就會使她頭腦昏昏呼呼睡著了。

這些都是她在有情人之前的情況。在有了那些情人以後,她就不再喝太多的酒了,因為她沒有必要急著喝醉了酒去睡覺了。可情人使她感到煩悶。她嫁過一個丈夫,他從沒有使她煩悶過,而這些人卻使她感到厭煩極了。

後來,她的一個孩子在一次飛機失事中死去了,事情過去以後,她不再需要情人了,酒也不再是麻醉劑了,她必須建立另一種新的生活。瞬間,孤身獨處使她感到不寒而栗。但是她希望跟一個她所尊敬的人生活在一起。

事情發生得非常簡單。她喜歡他寫的東西,她一直在奢望他過的那種生活。她認為他正是幹他自己想幹的事情。她為了獲得他而采取的種種努力,以及她最後愛上了他的那種方式,都是一個正常過程的正常步驟,在這個過程中她給自己建立起一個新生活,而他則在出售他舊生活的殘餘。

他出售他舊生活的殘餘,是為了安逸享樂,除此之外,還能為了什麼呢?他不知道。他想要什麼,她就會給他買什麼。這個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女人。他和其他人一樣,願意馬上和她同床共枕;特別是她,因為她更富有、更有風趣、更有欣賞力,而且她從不大吵大鬧。可是她現在重新建立的這個生活方式即將結束,因為在兩個星期以前,一根荊棘刺破了他的膝蓋,而他又沒有給傷口塗上碘酒。當時他們正接近一群羚羊,想拍下它們的照片,這群羚羊站立著,揚起頭窺視他們,一麵用鼻子嗅著空氣,一麵耳朵向兩邊張開著,隻待一聲響動就準備奔入叢林。他還沒來得急拍下羚羊的照片,它們就已經跑掉了。

現在她到這兒來了。

他在帆布床上轉過頭來看著她,“你好,”他說。

“我打了一隻野羊,”她對他說,“它能給你做一碗味道很好的湯,我還讓他們搞到一些土豆泥拌奶粉。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好多啦。”

“這該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過你準會好起來的。我離開的時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個好覺,你跑得遠嗎?”

“我沒有跑遠,就在山後麵。我一槍打中了這隻野羊。”

“你打得很出色,你知道。”

“我愛打槍。我已經愛上非洲了。說真的,如果你平安無事,這可是我玩得最愉快的一次了。你不知道我跟你一起射獵是多麼有趣。我已經愛上這個地方了。”

“我也愛上這個地方了。”

“親愛的,你不知道看到你剛才那樣我有多難受。你不要再那樣跟我說話了,好嗎?你答應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