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畔的一座山上,有一所圓木構築的房子,房子的縫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有一隻鈴掛在門邊的柱子上,這是通知人們進去吃飯用的。房子後麵是一片田野,田野後麵是一座森林。一排倫巴底白楊樹從房子一直延伸到碼頭。另一排白楊樹沿著這一帶迤邐而去。森林的邊緣有一條通向山巒的小路,他以前在這條小路上采摘過黑莓。後來,那所圓木房子燒坍了,在壁爐上麵的鹿腳架上掛著的獵槍都燒毀了,槍筒和槍托與融化在彈夾裏的鉛彈也都一同燒壞了,擱在那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是給那隻做肥皂的大鐵鍋熬堿水用的,你問祖父能不能拿去玩,祖父說,不行。你知道那些獵槍依然是他的,他從此也再沒買過別的獵槍了。他也不再去打獵了。現在那個地方用木料重新蓋起的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從門廊上你可以看見白楊樹和那邊的湖光山色;隻是再也沒有獵槍了。從前掛在圓木房子牆上的鹿腳上的獵槍筒,在那堆灰上放著,再也沒有人去碰過。
戰後,我們在黑森林裏,租了一條釣鮭魚的小溪,到那兒去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從特裏貝格走下山穀,然後繞著那條覆蓋在林蔭(靠近那條白色的路)下的山路走上一條山間小道,穿山越嶺,經過許多矗立著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農場,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們就是在這個地方開始釣魚的。
另一條路是沿著陡直的樹林邊向上,它翻過山巔,穿過鬆林,接著走出林子來到一片草地邊沿,再下山越過這片草地到那座橋邊。小溪邊是一溜樺樹,小溪並不寬闊,是窄小、清澈而湍急的那一種,在樺樹根邊衝出一個個小水潭。
在特裏貝格的客店裏,這一季節的生意很興隆。這是使我們大家非常快活的事,我們都是親密的朋友。第二年通貨膨脹,店主人前一年賺的錢,還不夠買進經營客店的必需物品,於是他便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這些,但是你沒有辦法口授那個城堡的護牆廣場,那裏的賣花人在大街上給他們的花卉染色,整個路麵都淌滿了顏料,公共汽車都從那兒出發,老頭兒和女人們總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釀製的低劣的白蘭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們在凜冽寒風中淌著鼻涕;那些汗臭和貧窮的氣味,“業餘者咖啡館”裏的醉態,還有“風笛”跳舞廳的妓女們,她們就住在舞廳樓上。那個看門的女人在她的小屋裏款待那個共和國自衛隊員,一張椅子上放著共和國自衛隊員的那頂插著馬鬃的帽子。門廳對麵還有家住戶,她的丈夫是個自行車賽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開《機動車》報,看到他在第一次參加盛大的巴黎環城比賽中名列第三時,她是那麼的高興。她漲紅了臉,大聲笑了出來,接著跑到樓上,手裏緊緊地攥著那張淡黃色的體育報放聲痛哭起來。
他——哈裏,有一天淩晨要乘飛機出門,經營“風笛”跳舞廳的那個女人的丈夫駕了一輛出租汽車來叫他起身,動身前他們兩個人在酒吧間的桌邊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時,他熟悉那個地區的居民,因為他們都很窮。
在城堡護牆廣場附近有兩種人:酒鬼和運動員。酒鬼以酗酒打發貧困,運動員卻在鍛煉中忘記貧困。他們是巴黎公社的後裔,因此,對於他們來說,搞懂他們的政治很容易。他們知道是誰打死了他們的父老兄弟和親戚朋友的,當凡爾賽的軍隊進入巴黎,繼公社之後而占領了這座城市時,每一個人,隻要是他們摸到手上是有繭的,或者戴著便帽的,或者帶有任何其他標誌說明他是一個勞動者的,都要殺死。就是在這樣的貧困之中,就是在這樣一個地區裏,街對麵是一家賣馬肉的店鋪和一家釀酒合作社,他開始了他那以後的寫作生涯。巴黎再沒有他這樣熱愛的地區了,那蔓生的樹木,那白色的灰泥牆,下麵塗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圓形廣場上的長長的綠色公共汽車,那路麵上淌著的用來染花的紫色顏料,那從山上向塞納河急轉直下的萊蒙昂紅衣主教大街,還有那另一條狹窄卻很熱鬧的莫菲塔德路。那條通向萬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條他經常騎著自行車經過的大路,那是那個地區唯一的一條鋪著瀝青的大路,車胎駛過,感到光溜平滑,街道兩邊全是高聳而狹小的房子,還有那家高聳的下等客店,保爾·魏爾倫就死在這裏。在他們住的公寓裏,隻有兩間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頂樓上有一個房間,每月他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這裏寫作,從這間房間裏,他可以看到鱗次櫛比的屋頂和煙囪,還有巴黎所有的山巒。
而你從那幢公寓裏卻隻能看到那個經營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鋪,他也賣酒,賣些品質低劣的甜酒。金黃色的馬頭掛在馬肉店鋪外麵,櫥窗裏掛著金黃色和紅色的馬肉,他們就在那塗了金黃色油漆的合作社裏買酒喝,醇美而便宜的甜酒。剩下的就是灰泥的牆壁和鄰居們的窗子了。夜裏,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種典型的法國式的酩酊大醉中呻吟著,那些居民會打開窗子,接下來便是一陣喃喃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