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
文學是感受心靈創傷最深的藝術門類,而作為人,恐怕女人最能以其細膩的藝術感受去表白心靈創傷的痛苦。然而這種表述在不同的女人那裏則有著不同的價值觀念與方式方法。
綜觀這幾年來的女性小說創作,尤其是長篇小說的創作,我們碰到的是這樣一個無可回避的事實:一方麵,許多有才華的女性作家以其獨語方式徹底解構了作為主流話語的男性文化視閾,舉起了鮮明的女權主義旗幟;另一方麵,她們處處與這個世界構成一種敵對關係,尤其是對性別的敵視更是成為她們行文的唯一視角。再就是消解一切文本的價值意義,使小說走向極端個人化的寫作道路。顯然,這是一個悖論。我不能不激賞陳染、林白的那驚心動魄的藝術才能,我也不得不佩服她們那種深刻的片麵。可我在讀不出文字符號後的更多更大的文化意義時,一股悲哀卻襲上心頭。
我以為如今“新生代”的女作家們比起“五四”以後任何一代女作家來說,都有著明顯的優勢。首先,在藝術感覺的靈敏度上,“現代人”的優勢確實使她們的藝術視野更加開闊;再者,在藝術表現的方式方法多樣化上,她們則有更為繁多的“武器”可供選擇,另外,在思想觀念的更新上,二十世紀眾多哲人的哲學觀念和思潮流派矗立於她們眼前,一旦藝術的感覺與思想觀念親吻,即可爆發出驚世駭俗的靈感。因而,這些一般說來都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作家們,一俟染指小說,都同樣表現出她們心靈的才華和深邃的思考。毫無疑問,九十年代的文壇正是由於她們的存在,才有了些許活力,否則,才情的泯滅,思想的貧弱所構成的文壇死症,還得更加漫溢無邊,不可收拾。
然而,亦不可否認的是,九十年代女作家們的創作始終在陳染、林白式的“私人生活”下的陰影中不可自拔,正如陳染在《私人生活》中宣告了一個“零女士的誕生”,而這個“零女士”不可能永遠是個零,作為一個新起點的人物,我們應該看到她們的成長點,使她走在時代的前列。亦如茅盾在《創造》中所塑造的“嫻女士”那樣。不錯,陳染用她出眾的才華和喃喃的“私語”,構築了一個新的女性世界。然而,這個封閉的女性世界軀殼一旦被這個物欲世界所擊破,你還指望在它的內核中能流淌出什麼新鮮的汁液來嗎?陳染們割斷了自身與世界勾連,也就是同時宣告了女性自戀時代的終結,盡管在她們的小說中洋溢出鬱鬱蔥蔥的蓬勃生機和一片輝煌燦爛的理性虹霓。
我以為,突破女性自身的困囿,使其在不斷的變幻中獲得新的生命力,隻有靠女性自身的能量來完成。我不知道這“當代女作家長篇小說文庫”的諸多女作家們能否從時間的曆史緯度上來完成這個階段性的使命,可當我閱讀了第一陣容中的三部作品《隨風飄逝》(宣兒)、《青萍之末》(弦子)、《女人情感方式》(於艾香),尤其是宣兒的《隨風飄逝》這部長篇小說時,便從直覺上感到了突破“零女士”的希望。
我無法抑製讀這部長篇時的激動。更接近於自然樸實的生活流動把我帶入了久遠的回憶,那溫馨熟諳的“西城故事”,仿佛將鬱鬱悲情和淡淡哀怨植入在那深深流淌的綿綿思緒之中,時代風情和風俗的湧動,展示出的是滌蕩著綿綿“呼蘭河”式的詩意畫卷。在舒緩的寫實中透露出的那份古典的浪漫,使你誤以為是蕭紅還魂。“蝴蝶飛翔”讓你留連於返樸歸真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那介於“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朦朧描寫,仿佛讓你讀到的是一部思想成長史上最無邪率真的一頁,盡管那時代的氛圍是那麼肮髒。“處女的晚禱”讓你回到了充滿浪漫情調和青春躁動年代,那些莫名的衝動和怪異的思想源組合成的生活場景的描述,以使人看到弗洛伊德和福柯的麵影對激活一代人心靈時的奇突景觀。“愛情祭典”讓你看到了成熟季節女人的思考,那一組如歌如詩的愛情心靈獨白,仿佛使你看到十裏堡中國作家搖籃裏一個女靈魂遊走時的思想呐喊。“玫瑰騎士”抒寫了那種刻骨銘心但又無果的愛情,它是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永遠不能凋謝的“夏日裏的最後一朵玫瑰”,它既是女人的悲劇又是女人的偉大,同時又是作者價值判斷的流露。“時間結束”不僅僅是故事輪回的需要,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此宣告了主人公英妮的”死亡”和“我”的再生;“讓我們最後一次地遙望英妮的死亡吧”,將我們引領進了一個更為現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