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巴爾紮克作品精選(20)(1 / 3)

士兵一會兒望望深灰色的沙漠,一會兒又望望蔚藍色的天空,他懷念起法國來。他欣喜地聞到了巴黎水溝的氣味,他回憶起他經過的城市,記起了同伴的麵容和生活中最瑣細的事情。不久,他憑著南方人的想象力,終於從飄浮於廣闊的沙漠之上的熱氣中看見了親愛的普羅旺斯的礫石。這個殘酷、危險的海市蜃樓景象使他害怕,他就往山下走去,下山的這麵坡正好與昨天上山的那麵坡相對。他在構成山崗基礎的巨大花崗岩石中發現了一個山洞,簡直欣喜若狂。山洞是鬼斧神工的產物。洞中有一張破席,表明有人在這裏住過。他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又發現了幾棵結著椰棗的棕櫚樹。於是求生的本能在他心中覺醒了。他希望能夠活到有馬格裏布人經過這裏,或者,也許不久他就能聽到大炮的轟鳴!因為此時此刻波拿巴正在埃及縱橫馳騁。這樣一想,法國人興奮起來,他打下幾簇成熟的椰棗,棕櫚樹似乎都叫這幾簇棗墜彎了腰。他嚐了嚐這些意想不到的天賜食品,相信這幾棵棕櫚樹一定是以前住在洞裏的人栽種的。椰棗的果肉鮮美可口,更說明果樹經過種植者的精心培育。普羅旺斯人立刻從悲涼的絕望轉為近似瘋狂的歡樂。他又走上山頂。直到天黑前他一直在砍一棵不結果實的棕櫚,昨天他就在這棵樹的蔭庇下過了一夜。模糊的記憶使他想到了沙漠中的野獸;岩石下冒出一股泉水,然後消失在沙地裏,他預料野獸會來泉邊飲水,決定在隱居的洞口設置一道柵欄,以防野獸光顧山洞。他拚命地幹,夜裏睡著了會被野獸吞掉的憂慮給了他力量,但是他終於沒能在白天將樹砍成幾段,隻是把樹砍倒了。向晚時分,這個沙漠之王轟然傾倒,聲震遐邇,仿佛是荒漠吐出的一聲呻吟。士兵打了個哆嗦,似乎聽到什麼聲音在向他預告災禍。但是,正如一個繼承人不會為死去的親屬長久地哀悼一樣,他也很快便動手把這棵美麗的樹富有詩意的裝飾品——又長又闊的葉片——砍下來修補席子,準備睡覺。天氣炎熱,又幹了一天活,他感覺疲憊不堪,很快就在潮濕的山洞裏紅色的石壁下睡著了。半夜時分,他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在周圍一片深沉的寂靜中他聽到一高一低的呼吸聲,呼吸的力量十分粗悍,絕非人類所有,再加上黑暗,寂靜和乍醒時的幻覺,他感到毛骨悚然,心裏像結了冰。他拚命睜大眼睛,看到黑暗裏有兩粒黃色的微光,這時他連毛發乍豎的痛苦也感覺不到了。起先他覺得這或許是自己瞳孔的反光,然而不一會兒,借著洞外皎潔的月光,他漸漸看清了洞中的東西,隻見一頭巨獸正臥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這是一隻獅子?莫非是一隻老虎?還是一條鱷魚?普羅旺斯人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不知道他的敵人屬於哪一類,哪一科,然而他越是無知,便越覺得天下所有的災難都落到了他頭上,因而就越發恐懼。他側耳細聽,注意這呼吸的各種變化,最細微的差別都不放過,自己卻一動也不敢動,像忍受酷刑拷打一般痛苦。一陣強烈的氣味充滿了山洞,和狐狸散發的騷臭一樣,但是更刺鼻,更濃重。當普羅旺斯人的鼻子受用到這氣味時,他簡直恐怖到極點,因為一個可怕的夥伴的存在已經無可懷疑,他是在獸王的洞裏宿營。不一會兒,西沉的月光照亮了山洞,一隻金錢豹花斑的毛皮漸漸顯露出來。這隻埃及獅子正睡著,就像大公館門口華麗的狗舍裏安詳蜷伏的一隻大狗;它的眼睛睜開片刻,重又閉上。它的臉朝著法國人。花豹的囚徒胡思亂想,心亂如麻。起初他想一槍打死它,可是他發現他與豹子之間距離太近,無法瞄準,槍筒可能比他們的間隔還長。而且萬一把它驚醒了怎麼辦?想到這裏他就不敢動彈了。他在寂靜中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詛咒自己的血往心髒裏湧得太猛,害得他脈搏跳得太強,隻怕會不等他找出一條活命的辦法就把這畜生吵醒了。他兩次把手按在彎刀上,想一刀剁下敵人的腦袋,可是又怕那又短又硬的毛極難砍透,不得不放棄這個大膽的計劃。“砍不下來怎麼辦?必死無疑。”他想。他寧願等廝拚的時候尋找機會,於是他決定等到天亮再說。沒過多久天就放亮,法國人現在可以仔細地打量這隻豹子了。它的嘴邊沾著血跡。“它美餐了一頓!……”他想,全不去考慮它的美宴是不是人肉席,“它醒來的時候不會餓的。”

這是一隻雌豹。肚子和大腿的毛皮白得發亮。爪子周圍長著天鵝絨般的帶花斑的細毛,仿佛漂亮的鐲子。堅硬有力的尾巴也是白的,隻有尾巴尖上有幾個黑環。背部的皮毛呈暗淡的黃色,像沒有光澤的金子,不過十分平滑,十分柔軟,散布著富有特點、略有差異的斑點,形狀像玫瑰花,這正是豹子與其他貓科動物的區別。這位安詳而凶猛的女主人打著呼嚕,姿勢十分優美,就像一隻睡在躺椅坐墊上的雌貓。她的前爪沾著血,十分有力而且露著利爪,平展地臥著,腦袋就枕在上麵,幾根像銀絲一般的稀疏的胡須直愣愣地豎著。倘若這畜生躺在籠子裏,普羅旺斯人一定會欣賞她優雅的風度,讚美她身上對比強烈的鮮明色彩,這些顏色使她的長袍像帝王的服飾一般華麗。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感到這可怕的景象使他的目光模糊了。這隻豹子麵對著他,盡管閉眼沉睡,卻也對他產生一種魔力,就像傳說中毒蛇的眼睛對夜鶯所具有的效力一樣。士兵遭遇到這樣的危險,一時竟喪失了勇氣,而此時倘若麵臨槍林彈雨,他卻一定能夠生龍活虎地衝殺。不過,一個大膽的念頭漸漸在他心裏成熟,額頭上的冷汗隨之徹底幹了。人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往往能將生死置之度外,聽任死亡的擺布,士兵現在就是這樣,他不知不覺把自己的遭遇看作一出悲劇,決心把自己在這出戲中扮演的角色光榮地擔當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