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旗人:革命政治下的犧牲品(10)(1 / 2)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19世紀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盛行全球的時代,作為受害者的中國更是飽受其摧殘。在這樣一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中國傳統的“禮的秩序”不得不麵對來自國際列強們“力的秩序”的挑戰與侵侮,“適者生存”實則成為了強者無原則的戰勝,天道與倫理、公正與平等統統匍匐於強權與實力之下。這種生存原則的簡單化、殘酷化深深地刺痛了中國的年輕人。楊度在《金鐵主義說》中說:“自達爾文、黑胥黎等以生物學為根據,創為優勝劣敗、適者生存之說,其影響延及於世間一切之社會,一切之事業,舉人世間所有事,無能逃出其公例之外者。”不幸的是,近代中國所接受的達爾文主義,實質上就是一個斯賓塞化的強權至上的“達爾文主義”。

革命黨人反對清廷,表麵上看是因為滿人是蠻夷韃虜,但實質上他們痛恨的是滿人特權階層的昏庸無能。在他們看來,這些顢頇之輩必須為近代中國的衰敗負責,而這才是革命黨人要推翻清廷的根本原因。從這個角度來說,革命黨人認可日本,是因為東鄰戰勝了代表歐洲文明的沙俄,而他們心目中的大事業,就是盡快趕走這些無用之輩並由他們取而代之,並最終讓中國強大起來。由此可見,革命黨的民族主義也可以說是一種強國主義或者說潛意識的帝國主義。

不可否認的是,革命黨人高唱的“驅除韃虜”本質上是一種大漢族主義,其底子仍為民族不平等,這與同盟會所強調的“自由、平等、博愛”不相符合,在邏輯上也是矛盾的。固然,滿漢矛盾有曆史的舊傷,也確實存在親貴擅權的事實,但要上升到滿漢兩個族群的對立層麵,這不免有脫離事實的過分誇大與虛構成分。畢竟,清末不是明清易代之際,曆經九代人的光陰,曆史的陳年老賬實際已無從談起(更不可能以此相報複),如果按此邏輯無限追究,誰又敢保證自己的祖上沒有沾染過鮮血呢。

實事求是地說,在260餘年的曆史進程中,滿漢關係的主流是以融合為主,即使仍有矛盾,其趨勢也不是加劇,而是在緩和。嚴複曾說,滿漢兩族“同是炎黃貴種,當其太始,同出一源”,盛昱也在其詩文中提倡“大破旗漢界”,以“起我黃帝胄,驅彼白種賤”。是不是“炎黃之後”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同為一國的國民,同為中華兒女,如何攜起手來,奮發圖強,保國保種,強國強民,並最終擺脫在西方列強及強鄰日本的欺淩與壓迫。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新興事物出現的近代報刊大多掌握在年輕激進的知識分子手中。他們往往根據自己的喜好而在有意多刊登揭發滿漢矛盾,倡言反滿革命的文章。特別是在清末最後幾年,這種充滿激情的鼓動幾乎占據了各種傳播渠道。對那些不知所以或者一知半解的受眾而言,他們往往會不由自主地獲得這樣一個印象:滿漢矛盾是當時社會的最主要矛盾,反滿也似乎成了民眾的共識。但客觀地說,這些過分宣傳渲染的論斷不僅失之於武斷,而且給民眾提供了一種失真的假象。這顯然不是一個理性社會所希望看到的。

頗具諷刺的是,“驅除韃虜”的民族主義在民國成立後立即銷聲匿跡,並改而提倡“五族共和”。由此可見,這一策略性手段更近乎一種政治動員(乃至於政治欺騙)而不是一個政治目標(當然,欺騙總歸比真正實施要好)。等到清帝退位後,一度風起雲湧的反滿宣傳突然像雨過天開一樣戛然而止。這大概就是一種曆史的嘲弄與諷喻罷。

以梁啟超為例,其在排滿之風暴漲後卻一改昔日的主張而提倡“大民族主義”。在《民報》與《新民叢報》交惡之時,梁啟超曾撰文稱:“中國言民族者,當於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小民族主義者何?漢族對國內他族是也;大民族主義者何?合國內本部屬部以對國外之諸族是也。”在他看來,與其提倡狹隘的對滿“複仇主義”,倒不如提倡融合的“建國主義”。梁啟超的觀點是,滿人政權固然無能可恨,推翻“惡政府”也屬必要,但在外患日深的前提下,將滿人排除在國民資格之外的“小民族主義”則無異於兄弟鬩牆,進而會導致國家分裂。

對此,部分革命黨人也不是沒有清醒的認識。為防止“排滿”宣傳被人誤解為狹隘狂熱的種族複仇主義,章太炎曾在《民報》(1908年6月第21期)發表《排滿平議》一文,其中對“排滿”做了一些限定性解釋,說“排滿”乃是“排其皇帝也,排其官吏也,排其士卒也”,而不是要殺害一般的旗人平民,“所欲排者為滿人在漢之政府。今之政府,為滿洲之竊據”。孫中山也曾說,“我們並不恨滿洲人,而是恨害漢人的滿洲人”,“我們要推倒滿洲政府,從驅除滿人那一麵說,是民族革命;從顛覆君主政體那一麵說,是政治革命,並不是把它分作兩次去做。照現在的政治論起來,就算漢人為君主,也不能不革命。”但是,這種理性的聲音在革命黨人中間極為微弱,即便是提出者,也未必有意多加提倡。

頗具喜劇色彩的是,辛亥革命勝利後,孫中山以臨時大總統的名義簽發命令,追贈20歲即瘐死獄中的鄒容為“大將軍”。清末革命浪潮的發起過程中,常與《揚州十日記》同時傳播的《革命軍》以其淺顯的文字及充沛的激情為革命的鼓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後來,革命家吳玉章曾題詩讚曰:“少年壯誌掃胡塵,叱吒風雲革命軍;號角一聲驚睡夢,英雄四起挽沉淪。”這無疑是對鄒容及其《革命軍》所做貢獻的中肯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