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小冰雪聰明,她知道,那個叫作“父親”的男人從來不喜歡自己。
不,不是“不喜歡”,而是徹頭徹尾的厭惡憎恨。
她亦知道其他人家的相處情形,雖然有個嫡庶親疏,好歹是自己兒女,一家人。
她與母親,絕對不是林家的“一家人”。
她們倆,是林昭雲心上的傷疤:醜陋肮髒的傷疤,一觸動,就會流膿流血,既痛且臭,真想生生剜去。
亦是延琳帝姬的恥辱,這是她夫君在新婚期間生下的賤民之子,是眾人嘲笑議論的材料——她這樣一個冰清玉潔,金枝玉葉的仙子,為何要承受這種羞辱?
最後,還是闔府上下嘲笑說嘴的對象——婢女婆子們嘴生的麻利,什麼爛烏鴉想登上枝頭啊,賤貨自己爬上床啊,都會編派到頭上,直到小女孩七八歲曉了事,又有了“那丫頭一雙眼睛象鬼,半夜三更走在墳地裏”的謠傳。
林宸在幽幽的燭光下,想起兒時記憶,不由冷笑。
那時候她才六歲,自師父那裏習字,懂得“塵”字的涵義後,她不哭不鬧,竟然取過匕首,在手腕一劃,不顧血流如注,清冷童聲,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我今日還了那人的血……我的名字,不是灰塵!”
“宸者,天地之交宇也。我相信,天地之間必有我,從此以後,我叫林宸。”
仙風道骨,亦是離經叛道的師父那日道:“為何不改了姓,豈不更痛快?”
她的黑瞳,冥黑中閃著殘忍詭譎:“我愛記仇,師父。用這個姓,我一生一世都要懷恨。”
她挺立著,直到失血過多昏迷,還最後堅持問:“流過一半了嗎?”
師父事後也不禁歎道:“好烈性!好煞氣!”
她站在窗邊,看著天上星辰,想著舊事,終於等到寅時過半——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她給母親喂完藥,換了身夜行衣,又取過黑巾蒙臉,無聲息的出了門。
如今韃靼人占了京城,在那裏燒殺淫鋝,這次前去,文雅點說,是一探韃靼軍營的虛實,往粗裏說,卻是她“看不慣那些臭烘烘穿獸皮的家夥在城裏亂竄,若是遇上好時機,割了那將帥頭顱就是”——這是她事後麵對暴怒師父時的言語。
官道上隻見荒涼和血跡,一些屍體胡亂橫臥在地上,血腥中帶著點腐臭,眼下已是六月初,已會腐爛。
她輕功十分了得,若是有人在,隻覺得眼前一花,連道黑影也不見。
隻得一刻,京城的輪廓就有些清晰了,林宸正在觀察守城的衛兵,屈辱聽得身後馬蹄疾馳,聽聲音來勢飛快,她避過一邊,冷眼看著一個少年穿著黑衣,拉著手中韁繩,讓馬停在了路口。
他身形挺拔雋修,也蒙了麵,隻看鼻子以上,就可知儀容清俊,周身氣質極為雅逸。他把馬拴在樹上,也開始用輕功趕路。
林宸不久就趕上了了他,卻不超過,隻是在他身後細細觀察,隻見他到達城牆下方後。從包袱裏取出一個怪模怪樣的爪鉤,往城頭拋去,確定穩住後,三兩步一蹬,就開始向上爬。
林宸知道這約莫不是敵人,她正是十二歲的年紀,一時玩笑心起,使出出神入化的輕功,幾下就如仙人般“飄”上城樓,專等在那青年爬的上端。
隻見那少年一會兒也爬到城頭,他抓住青磚邊沿,把身體重心移上就大功告成,隻見上頭忽然冒出一個頭來!
一個黑衣蒙麵客,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模樣十分古怪。
他正懸在空中,電光火石受這一嚇,反射性的一鬆手,整個人立刻向下滑落。
那黑衣人輕“咦”了一聲,很是清脆,依稀是女音。她連忙抓住繩子,有些狼狽的把人拉上來。
兩人內力尚淺,又吃了這一驚,都有些氣喘。
最後那一拉,少年無意抓住她的手,隻覺得細膩光滑,如同絲緞暖玉一般,不由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