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一早就出門,可過了午夜還未回來,我和衣躺在榻上等他,雖入了秋了,可天氣依然悶熱,我輾轉反側,忽然沒來由地一陣心驚:不,不會的,他隻不過回來晚了,一定不會有事的!又不知過了多久,聽著蟬鳴,我蜷著身子睡去。
恍惚間似有什麼輕觸在我臉頰上,一勾一劃撩人欲醉,眼前是聖山明媚的春景,花海深深,繽紛五色,我輕喚了一聲“寒”,以為會看到那帶著寵溺的微笑,可是睜開眼,心頓時如落冰窖!暗夜如幕,薄霧輕流,一個黑影立在榻前,我剛喊了聲“相公”,隻聽房門輕闔,而麵前空空蕩蕩,恍若從沒出現過那個人一般。
我怔怔愣了很久,到底是我眼花,還是……可周遭濃濃的酒氣,甚至還有香粉的甜膩味,他果然回來了,可又怎會喝酒,怎會和女人在一起?這不是我認識的他!良久之後,我才回過神,匆匆奔出門去,書房裏沒有人,幾間小樓裏也找不到他,來到後園,密密叢叢的綠樹儼然成了他最好的屏障。我呆呆立著,隻覺一股透骨的冰寒直刺心間:他會怎麼想呢?我夢裏的那個人不是他,誰又會受得了這樣的羞辱。如今怎麼解釋都不管用了,我到底該如何是好?
在桌邊坐了一宿,天蒙蒙亮的時候,他竟來找我:“去練劍吧。”
我愣了半天神,看他說完便轉身出門,心中的不安緩緩擴大,飛快地梳洗後推門而出,他立在朦朦晨霧中飄渺得不似真人,聽見我來了,他側首說了句:“走吧。”我隻得默默跟在後頭:這又算什麼?我寧可你來質問我,也好過凡事都憋在心裏。可是我尚且不知道他昨晚為何喝了酒,甚至身上還留有女人的香粉味。
練了一個時辰的劍,他道了句:“今日就到這裏,明日再來。”
看他收了劍轉身欲走,我忍不住上前拉住他:“相公……”
他竟然笑了:“相公?你口中喊的相公真的是我嗎?”
我再難抑製心中的怨氣:“你昨晚歇在哪兒了,怎麼也不回房來?”
“有些事要處理,怕打擾你就歇在書房了。”
我咬著下唇緊盯住他的側臉:你我都知道昨晚之事,又何必騙我是在書房?不想多說什麼,我點了點頭:“不管有什麼大事,總是身子要緊啊,看你眼睛都紅成這樣了,都不覺累的麼?”
他似笑非笑:“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又怎會覺得累呢?”他瞟過一眼,隨意笑道,“我忘了,娘子遠比我要懂其中的真意,也遠比我會耍手段!”
他甩開我的手大步離去,我眼見著他的身影將要消失在視線中,惶惶喊道:“塵……”
他微一側首:“娘子還有何事?”
我張了張嘴,竟吐不出半個字來,他垂下頭輕笑幾聲:“原以為成了夫妻,必然會是讓天下人都豔羨的美好姻緣,可誰知,娘子連話都不願與我多說幾句,更不用說滿腹的那些伎倆了!”
他回首看了我一眼,眸心似有慘淡的光影霎時化作一片寒芒,我以為我什麼都沒看見,有葉飄至他肩頭,又沿了身形緩緩滑落,他臉上帶著疏離的笑,終是離我愈來愈遠。我孤身而立,恍若置身荒蕪的曠野,一顆心突然毫無來由地顫抖起來。
我心中發慌,亦不願和他形如路人,便依然如常地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他再未酒氣熏熏地回來過,可也不再同往昔那般與我朝夕相對,書房的門再不對我敞開,而身邊平整的褥子上也再未有他留宿過的痕跡。
我曾任性地猛拍房門,希望他能出來見我一麵,可一句淡漠的“何事?”,便將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化為烏有。我也曾固執地守候一整夜,看那昏黃燭火一直點到天明,才驚覺他已整日沒有吃過東西。唯有清晨練劍的時候,我才能偷著看他幾眼,可一旦練完了,他便絕然轉身離去,任我怎麼呼喚都無濟於事。
沒有他的日子實在難熬,回想起仿佛還在昨日的幸福,我已唯有苦笑。雖然知道這一天必定會來,我早已不求他的原諒,可也不想眼見著他日日消瘦下去,便在書房外架琴奏一曲《長相思》,一曲複一曲,聲聲懷君意,指尖磨出了血,還是不見他的身影,我默然望著隔在我與他之間的那道門,恍如九淵雲霄不可逾越,嗅著殘荷的清香,心中苦不堪言。
秋雨帶著隱約的寒意緩緩傾透我的衣衫,指尖的痛楚已漫至周身,我閉著眼,知道自己終是失去了所有。
“這樣算什麼?道歉麼?”不知何時,雨停了,他立在麵前,眼底的青痕一如泛著血絲的眸心那般刺目,“從前我不要你感激,不要你投桃報李,而現在,我不要你感到愧疚了才想著道歉、想著安慰我!不過是要你一句真話,就那麼難嗎?就那麼難嗎!”他啞著嗓子嘶吼道,那聲音像磨在石板上的砂礫,隱隱作痛。
我起身仰頭望著他的眼,不知不覺間,似有螢火忽閃忽閃在周身流漾,那青色的光芒,若寒星點點,翩然成趣,輕風拂過樹梢沙沙作響,溫柔得如同情人的低語呢喃。而他的目光灼灼如烈火,仿佛已忍到了極致,我看不清他眼裏的自己,隻覺那份執念深深扣住我的咽喉,掐得我喘不過氣來。
半晌之後,我垂了眼:“真話?你要我說什麼真話?”恐怕他已知道景親王想要強娶我的事,那麼他的怒氣自然也是因為我的小伎倆。欺瞞與利用,是個男人都無法忍受,他恨我,沒有半點錯,錯的隻是他尚且狠不下心與我一刀兩斷。
他抱住我,陣陣戰栗襲來,我心中說不出是喜還是憂:“小桐,我想要不在乎,想要豁達大度,我辦不到,可若讓我裝作不知情,那更是難上加難!我隻是一個普通男人,我也會生氣會失落會吃味啊,莫非真要我冷漠無情才和你意嗎?”
我抵著他的胸口,一遍一遍輕喚著:“相公,相公,相公……”他沒有挑明,自然是不想與我決裂,那麼我是否也該順著他的意思將日子過下去?洶湧的暗流就這樣生生被他壓下,可我知道,再怎樣也回不到從前了,那種親密無間,那種如膠似漆,仿佛已成了不可追憶的過往,每每想起,自有一種悲涼從心底蔓延開來。
壓抑太久的愛一旦爆發了便一發不可收拾,他像一隻剛被釋放的困獸,瘋狂地占有我。夜風微冷,明明才剛入秋,滿樹的桐葉便已委落成泥,薄雲流散,冷月孤寒,這一夜不盡的春情,更顯窗外夜色蒼涼,清冷風吹,卷起枯黃落葉,好似那短暫的美好終有一日也會被永遠遺落在身後。
縱是他隻字不提,我的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沉重,勉強在人前維持和美的假象,獨處時,卻相顧無言,他可以整日整日地看書,恍若身邊沒有我這個人,我也寧可躲在高高的枝椏間,望天高歌幾句,才能一舒心間的苦悶。他的冷漠也隻有在那個時候才會消融,一次比一次更激狂的歡愛,每每我討饒了,他依然不肯停下,我知道他在發泄滿腔的怒火,也明白他心中有著無限的愁苦,可當洶湧的情潮一次次襲來,他眼中的悲楚如水般流瀉,我死死閉了眼,聽著自己婉約的呻吟仿佛是一曲纏綿而無盡的哀歌。
每當我愁腸百結、困頓無助的時候,那種恍如陷在泥沼中的恐懼常常逼得我無法喘息,混沌一般的夢境裏總會浮現寒的身影,仿佛他就是暗夜裏指引我的那盞明燈,仿佛隻有他才能給我慰藉和依靠。
可是他呢,雖然白日裏淡漠如路人,可每每夜來驚醒,他總會攏我在懷,明明聽見了我的夢囈,卻依然給我溫暖的懷抱,天漸冷,他每晚給我暖熱了手腳才擁著我入眠,雖然再沒有甜蜜的情話,可我明白他待我一如既往的好。
冰雪的消亡,也許要長久的等待,也許隻是短短一瞬,我終是承受不住那無形的壓力開始頭疼發熱,迷蒙中似有清泉冷玉攏在身側。我仿佛睡了很久很久,卻總能聽見聲聲長歎,有一個聲音帶著無法言語的憂傷劃過我平靜的心湖:“不瞞你說,我如今才明白,姑娘對我好,並不一定是因為她心裏有我,也有可能是覺得對我有愧。”
不是不是,一定不是這樣,你莫要如此傷悲。我想要搖頭,可惜身子沉重得怎麼也動不了。
那個聲音忽而又道:“丫頭,你說人的心都是這樣嗎?寒冷如冰,怎麼暖也暖不熱。”
你要暖誰的心,她是鐵石心腸嗎,又怎會暖不熱呢?
“是我太貪心了嗎?得到了人不夠,還妄想要她的心,甚至還盼著她一輩子隻惦念我一人。”這一次,似乎還帶了幾分自嘲。
不,一點也不貪心,你喜歡她,自然會想要得到所有。我周身酸軟無力不能動彈,隻能在心底默念著。
他忽然又軟下了嗓子:“我喜歡她,一直,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全部,隻不過,她的心卻不在我這一邊。做了那麼多,換來的隻是欺騙隻是利用,可偏偏我還要暗自慶幸,如果不是這樣的利用,我根本不可能與她結為百年之好。你說我是不是可悲又可歎呢?”
我想要流淚,可緊閉的雙眼幹澀如枯井,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他別再那麼傷心了呢?我什麼都做不了,隻覺他的聲音低婉而又淒涼,火燙的額頭似也沾染上了他言語中的悲楚,漸漸清涼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