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隻覺得恐懼,極端的恐懼。
半空中突兀地掉出來兩個人,骨碌一聲滾到地上。
江公倒在一側,口吞鮮血,奚若洲……
從來沒有人見過奚若洲老去的樣子,他有著一副,比王輕候更好看的皮相,寧知閑曾調侃,皮相是王輕候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了,竟都被奚若洲比下去,實在可憐。
他有著極是雅正清和的嗓音,含笑說話時,似是玉石之聲,洋洋盈耳,哪怕他說的是些讓人討厭的字句,聽者心底也生不出厭煩來。
他真的像神一樣,長生不老,永世風流。
但此刻的他,衰老如破布,白發蒼蒼,皺紋深深。
他摔倒在地上,似是吃痛般,翻了個身攤開雙臂,看著站在不遠處的王輕候,嘶啞蒼老的嗓音也不再動聽悅耳,像是破掉了的風箱發出的聲音,帶著些高傲和嘲弄:“我還能騙你不成?”
奚若洲側過身子,一點點向已然閉目的寧知閑爬過去,看上去他爬得極為艱辛,好像每一分距離,都耗盡著他全部的力氣,可每一分,也都像是在償他欠了寧知閑的,整整五十年的情債。
這一路要爬多遠呢,也許到了來生來世,他還未能還夠,五十年的深情不悔,執著守候,他要怎麼樣才能還得清?
他一邊靠近著寧知閑,一邊對王輕候桀驁冷笑:“真是可笑!那可是我的女兒,我的星伶!我當然要救,用得著你說!”
王輕候想問他,如果你救了她,那她在哪裏,為什麼沒有出現,你把她藏在哪裏,可是他問不出來,他看得到,奚若洲已至大限。
他拚卻了最後一分力氣,握住了寧知閑幹枯的手,似是萬幸般地反複呢喃:“抓住了抓住了,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了,你一點也不醜,真的不醜。”
然後他頭靠地,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目光渙散,光澤淡去。
“知閑啊,對不起。”
話音歇,眼雙合,淚滴落。
他著一身潔淨無暇的白袍,握著寧知閑的手,就此死去,真正死去。
榕樹的落葉悠悠,打著璿兒地停在他們身邊,牽手離世的一對老人,極是安詳,好像是已將身後事都安排妥當。
而老人們所牽掛的身後事,無非是自己的晚輩罷了,也許像奚若洲這樣的人,還要加一樁,那就是這須彌大陸千年後的世界將如何。
都安排妥當了,他心無牽掛,可以死去,唯獨覺得負了寧知閑,不能心安,所以死也要爬到她的身邊,牽住她的手,到了來世才能尋著她,繼續償債。
這一生,怕是不能了啊。
莫怨他,莫怨他。
眾生皆苦,他奚若洲未曾例外。
莫怪他,莫怪他。
天地浩劫,他奚若洲亦在渡劫。
蒼天未負有心人,好在他奚若洲謀劃一生,將自己也算計進去,不曾落敗,順應天意,也奪得天意。
自此,世上真正的,再無神殿,再無神樞。
眾神皆殞。
天地新生。
浩浩人世。
請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