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得開始頭痛,也可能是宿醉上了頭。
於是他在船頭翻了個身,微眯著目光懶散著神色,望著漫天飛雪。
歌兒撞死在了殷令劍下,那時候他才明白,殷令並非昏君,他的妹妹非但沒有得到一國之君的深情厚愛,反而被利用了個幹幹淨淨。
他難以想象歌兒死前是何等悲涼絕望,但他知道,歌兒從殷令那裏賒欠來的無方寵溺,終是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生命都是輕的,那是後來的深情被徹底地辜負。
但是,這一切早已注定,不是嗎?
就像他注定無法靠近方覺淺一樣,命裏早已寫好。
他覺得他此生失敗至極,做兒子,沒好好盡孝,做兄長,沒照顧好妹妹,做愛人,他連愛人的手指也握不著。
他做成過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做到。
人間渣滓,極品敗類,在他身上演繹得淋漓盡致。
可是他從來隻想做個快活的混蛋,作天作天,搞風搞雨,為何連這也不能?
他不知道深情二字如何較個高下,不說王輕候,他甚至不及抉月愛方覺淺更多吧?
可無人能告訴他,回首這半生來的混沌日子,他為何總也逃不開方覺淺的那雙眼睛。
都說王輕候把方覺淺愛進了骨血裏,彼此曆盡背叛與絕望,也生死難棄,嗯,他自是偉大而深情的,自己不否認,但誰也別來說他愛得不夠深。
他是連愛她的資格也不曾有過,在他們的驚天大局裏,從未給自己留一席之地,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沒有預備他的姓名。
他們的聲音是洪鍾大呂,遮天蔽日,哪怕自己聲嘶力竭地高喊他愛著一個人,也不會有人聽見。
他們的所行是開天辟地,震古爍今,就算自己切開皮膚,掏出心肺,沾血成字,也不會有人在意。
他們的步伐是撼山移嶽,滾滾身前,就算自己跪伏在愛人的腳下求她低頭看一眼,也不會有人回頭。
他們偉大,自己渺小。
他們是象,自己是蟻。
你見過,神彎身俯耳,傾聽凡人的愛慕之情嗎?
他隻是恨,恨方覺淺從未對他說過半句軟話。
最動聽的一句話無非是,越清古,我以後會保護你,若有人要對你不利,我幫你殺回去!
悍莽赤誠,直白純粹,落字有聲。
她可真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後來自己遇到過那麼多次危機,她的確都保護自己性命無虞。若非後來是自己一心尋死,非要上戰場,也不會失了一隻手臂吧?
那時候想著,真不如死了痛快,活著多累啊。
這樣的想法可真是自私,他們活成那副狼狽不堪,悲慘莫測的樣子,都還在死死掙紮,要走到最後呢,自己竟然想著一死了之,再不看人間醜陋,萬種背叛。
但他不過是普通人,不過是庸俗的凡夫俗子,不是他們,不是那些可以捱過千刀萬剮之後仍能笑對慘烈的他們,他想做個庸俗的廢人,快活的混蛋,逍遙的敗類,他沒那麼強大,也沒那麼偉岸,他隻是一不小心被寫進了他們的故事裏,書本中,於是要跟著他們飽受苦難煎熬。
當這本書翻到最後,他們成了不朽的傳奇,而他不過一個注腳。
他的愛恨情仇,他的貪嗔癡恨,他的心之所戀,都如浩瀚經書裏的一個墨點,不值一提,不被人記,甚至無人來讀。
不會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不會有人想起鳳台城的那身紅袍,不會有誰來描繪他妖孽般的眉目,他跟許多許多人一樣,無聲無息地被淹沒在這一場摧枯拉朽的浩蕩傳奇裏,成為洪流裏一粒沙,不會有人來跟他說抱歉,毀去了他想要的人生,不會有人來跟他說道謝,感謝他也拚卻全力過,哪怕是被迫。
他像一縷青煙一樣消散。
而他本身,是那樣濃墨重彩的人。
“這位公子,前方有個渡口,公子可要上岸一歇?”船夫問道。
“船家,你愛過神嗎?”
“公子這是什麼話?”
越清古輕笑,他笑起來不溫雅,不清潤,他是張揚而桀驁的人,笑起來時,也霸道地斂盡一江雪色,縱情妖孽。
“我愛過。”
船夫上岸,望著那隻順著河水一路漂遠的小舟,舟上人的那身紅裳迎風舞動,如團火焰,灼灼燃燒在碧江白雪間。
他將去何處?
船家心裏問。
他的心裏問。
便這樣走著吧,做個快活的混蛋,流浪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