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的小山村裏迎著春雷一聲乍響,淅瀝春雨便降了下來,浸開了幹涸了一個秋冬的土地。
野草比農家還喜春,未等農夫鋤地,它們便爭先恐後地鑽出地麵,抖動著嫩黃的新芽。
歸來的燕子穿雨銜泥,築巢簷下。
兩年前歸來故裏的盧辭捧著一碗粗茶,笑看了一會兒巢中幾隻雛鳥,見那燕子窩搖搖欲墜,放下粗茶,搬了一把梯子爬上去,加了幾根樹枝架在下麵,穩穩當當地托著那鳥巢。
鄰居家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過來,虎頭虎腦地問:“盧叔叔,俺爹叫俺來問你,去年的白菜種子您還有多嗎?”
“有,我去給你拿。”盧辭扶著樓梯慢慢往下,摸了一把那娃娃的腦袋,進屋拿了一包種子遞給他。
“盧老弟啊,又麻煩你了。”孩子的母親走過來,在圍裙上擦了一把漿洗冬衣的水漬,笑問道:“隔壁村那張家可又托我來問話了,盧老弟,他家姑娘長得標致得很呐,這十裏八鄉的,可多得是求親的人,你真不去看看?”
盧辭連連擺手,笑道:“李嫂子可不要再打趣我了,張家那姑娘人長得標致,性子也好,我是高攀不上了。”
“這叫哪裏話,盧老弟,來給你說媒的人,怕是要把你家的門檻都踏破了,你到底喜歡個什麼樣的,跟嫂子說說嘛,嫂子幫你張羅著,你瞧你這一個人孤伶伶的,早點成家也有個伴兒呀。”
鄉裏鄉親的人都淳樸熱情,他在此定居後,頗受他們照顧,家裏缺個什麼物事兒,不用等他開口,大家夥兒就主動替他張羅好了。
李嫂子是個爽利嘴快的女人,說起話來也像是咬著夏日裏的瓜果,幹脆利落得很,跟他提了好幾次成親的事,上次是陳家的侄女,這回是張家的閨女,都是頂好的姑娘,清白的家世。
但盧辭都沒應下,李嫂子便不知道,這看著脾氣溫溫和和的盧老弟,到底想要個什麼樣的女人。
她說這幾戶人家的女子,個個都是持家的好手,勤快能幹,吃苦耐勞,又品行端正,怎地他就是看也不去看一眼呢?
盧辭將放在一邊的那碗粗茶又端起來,坐在門邊的一把竹椅上,半天不說話,隻是笑著。
“盧老弟?”李嫂子拉著她兒子的手,疑惑地喊了一聲,“問你話呢,你跟嫂子說說,你想討個什麼樣兒的媳婦兒,嫂子才好幫你打聽著呀。”
盧辭靠在椅子上,已被勞務磨礪得有些粗糙的手指許久沒有提過筆,沒有寫過字了,上麵布滿了薄繭,這粗糙的手指撫過茶碗沿,低聲呢喃的音調裏有著輕輕慢慢攏來的回憶:“我有一個朋友……”
他有一個朋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還品行不端,惑亂天下,千夫所指。
好在那時,盧辭也認認真真地扮著一個佞臣賊子,竭盡所能地幫著他的這個朋友作惡為害,戕害匡扶朝政的忠臣,荼毒本就搖搖欲墜的朝庭。
這位朋友若是說要一鬥珠,他便費盡心力地尋來一斛珠,若說是要一匹紗,他便搜刮天下成千丈綢,若說是要起高台,他便可以哄聲說唱摘星樓。
隻要這位朋友說要一,他就給這位朋友十,百,千。
將她本就貪婪的性子,更是蠱惑得欲壑難填。
把一個人教壞,多麼容易,更莫提這個人本性就不純良,讓這個人在墮落中不斷地體驗墮落帶來的極致快感,和毀滅性的刺激享受,就更加輕而易舉了。
他時時伴著這個朋友,知她喜伏在地上擺弄那些萬世不易尋的玉件事當玩具,知她喜甜忌苦不愛吃的各種食物,知她愛聽家鄉小曲討厭靡靡絲竹。
偶見她執著羅扇撲蝶舞,翩躚裙擺撫過花葉時,她回頭笑喊:“盧辭快過來,幫我抓住那隻蝴蝶,我重重有賞!”
她笑靨勝花,額間有薄薄粉汗,一雙笑眼盛得下天地間最璀璨的光華,傾灑的青絲長發纏繞著成網,何必要去撲蝴蝶,她隻需坐在那裏,自有蝶來尋她。
大抵是她真的太美,美到容易叫人忘了她是妖後,也容易叫盧辭忘了他來到她身邊,是為了蠱惑她多做惡事,多害蒼生,多斷殷朝生機。
盧辭都要記不清,是在第幾次這樣的叫人容易忘記裏,悄然心動。
有一年好像是盛夏,仲夏夜裏的星空璀璨得叫人心醉,他正在自己家中觀星也觀心——他常常觀心,在不斷地拋卻良知與道德的路途中,他需要時時謹記自己隻是在扮演奸臣,所有一切隻為了一個好的結果,如此方能說服自己,認真作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