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替古人擔憂(1 / 1)

同情心,有時是不便輕易給予的,接受的人總覺得一受人同情,地位身份便立見高下,於是一筆贈金,一句寬慰的話,都必須謹慎。但對古人,便無此限,展卷之餘,你盡可痛哭,而不必顧及他們的自尊心,人類最高貴的情操得以維持不墜。

千古文人,際遇多苦,但我卻獨憐蔡邕,書上說他:“少博學,好辭章……妙操音律,又善鼓琴,工書法,閑居玩古,不交當也……”後來又提到他下獄時“乞鯨首刖足,續成漢史不許。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遂死獄中。”

身為一個博學的、孤絕的、“不交當也”的藝術家,其自身已經具備那麼濃烈的悲劇一性,及至在混亂的政局裏係獄,連司馬遷的幸運也沒有了!甚至他自願刺麵斬足,隻求完成一部漢史,也竟而被拒,想象中他滿腔的悲憤直可震隕滿天的星鬥。可歎的不是獄中冤死的六尺之軀,是那永不為世見的煥發而飽和的文才而尤其可恨的是身後的汙蔑,不知為什麼,他竟成了民間戲劇中虐待趙五娘的負心郎。陸放翁的詩裏曾感慨道:斜陽古道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城爭唱蔡中郎。

讓自己的名字在每一條街上被盲目的江湖藝人侮辱,蔡邕死而有知,又怎能無恨!而每一個翻檢曆史的人,每讀到這個不幸的名字,又怎能不感慨是非的顛倒無常。

李斯,這個跟秦帝國連在一起的名字,似乎也沾染著帝國的輝煌與早亡。

當他年盛時,曾是一個多麼傲視天下的人,他說:“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貧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

他曾多麼貪愛那一點點醉人的富貴。

但在多舛的宦途上,他終於付上自己和兒子作為代價,臨刑之際,他黯然地對兒子李由說:“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幸福被徹悟時,總是太晚而不堪溫習了那時候,他曾想起少年時上蔡的春天,透明而脆薄的春天異於帝都的春天!他會想起他的老師苟卿,那溫和的先知,那為他相秦而氣憤不食的預言家,他從他學了“帝王之術”,卻始終參不透他的“物禁太盛”的哲學。

牽著狗,帶著兒子,一起去逐野兔,每一個農夫所觸及的幸福,卻是秦相李斯臨刑的夢囈。

公元前208年,鹹陽市上有被腰斬的父子,高踞過秦相,留傳下那麼多篇疏壯的刻石文,卻不免於那樣殘酷的終局看劇場中的悲劇是輕易的,我們可以安慰自己“那是假的”,但讀史時便不知該如何安慰自己了。讀史者有如屠宰業的經理人,自己雖未動手殺戮,卻總是以檢點流血為務。

我們隻知道花蕊夫人姓徐,她的名字我們完全不曉,太美麗的女子似乎注定了隻屬於賞識她的人,而不屬於自己。

古籍中如此形容她:“拜貴妃,別號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擬其色,似花蕊輕柔也,又別號慧妃,如其性也。”

花蕊一樣的女孩,怎樣古典華貴的女孩,由於美麗而被豢養的女孩而後來,後蜀亡了,她寫下那首有名的亡國詩。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無一個男兒,這又奈何?孟昶非男兒,十四萬的披甲者非男兒,亡國之恨隻交給一個美女的淚眼。

交給那柔於花蕊的心靈。

國亡赴宋,相傳她曾在薛萌的驛壁上留下半首采桑子,那寫過百酋宮詞的筆,最後卻在倉皇的驛站上題半闋小詞:

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半闋!南唐後主在城破時,顫抖的腕底也是留下半首詞。半闋是人間的至痛。半闋是永劫難補的憾恨!馬上聞啼鵑,其悲竟如何?那寫不下去的半段比寫出的更哀絕。

蜀山蜀水悠然而青,寂寞的驛壁在春風中穆然而立,見證著一個女子行過蜀道時淒於杜鵑鳥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