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出生後,母親千裏迢迢趕來照顧我。父親去世之後,母親蒼老了許多,樣子大變了。
我有些心疼母親,然而自顧不暇,也隻好安然領受母親的照顧。母親坐在我床邊,閑閑地同我說一些村莊裏離我越來越遙遠的人和事。她說徐媽家陳伯死了。阿秀嫁人了,嫁了一個道士,日子過得很好。珍蘭也嫁人了,嫁在瀕臨南湖的另一個村莊,過得也不錯。黑皮鋼當兵回來了,娶了嚴醫生漂亮的小女兒。周家老三還在外麵闖蕩,結婚又離婚,發財又破產,最近忽然又發了財,將老五老六都接到澧縣做事去了。慧敏自南下廣州之後,嫁了廣州一個雜貨店小老板,生了兩個小孩,還一直沒有回過家鄉,前不久寄了兩個兒子的照片給她母親,惹她母親淚流不止。
聽著母親的絮絮叨叨,我有些想念南江了。想念兒時那些溫暖的陽光,想念白鷺翩躚的水田同湖泊。可我隻是笑著,什麼也沒說。
我抱兒子在懷裏,聽著他輕柔的呼吸,同母親說:“姆媽,你看,這真是我兒子嗎?他真的屬於我嗎?我怎麼就會有一個兒子的呢,好奇怪哦。”母親笑起來,說:“你侄兒出生後,你哥哥抱起他也是這麼講的。你們兄妹呀,都是一樣的癡。”
母親把她給我新買的毛毯鋪在床上,說:“你奶奶知道你生了個兒子,好高興哦,喜得在屋裏走來走去,嘴都合不攏,說三丫頭真了不起。我把給你買的這個毛毯給她看,問她好不好。她不停用手摸,說這個好,這個好,好軟乎,好長的毛哦。”
我笑笑地聽母親說,心裏卻有一汪眼淚在無聲地流。奶奶的一生,是從未見過如此溫軟的毛毯啊。我想起了奶奶粗糙的藍印花被子。想起那些點著煤油燈的冬日夜裏,她是如何將我們姊妹的腳捂在胸口。兒時情形似乎仍在昨日,可是一轉眼,我都已經是做了母親的人了。這些年我們姊妹都遠離家鄉,再也沒有可能熨帖到奶奶那蒼老又孤獨的心了。我不知道九十多歲高齡的,失去了獨生子的我的奶奶,到底有多苦澀,多寂寞。自父親去世之後,我一直再沒有機會在家裏長住過。每次回家,都覺得家裏很冷清,雖然新添了嫂子,後來又添了侄兒,可心裏總是苦澀難言,空落落的。記得婚後第一次帶牛回南江見母親同奶奶,奶奶很高興,頭還是那樣不停地一點一點,望我笑著,也望牛笑著。可是她卻覺得牛很陌生,沒有話同他說。我覺得牛從來就沒有走進過奶奶的世界。奶奶就像一朵開過了的花,一朵開過之後合上了花瓣,再也不會打開的花。那花心裏,已經緊緊藏著她的兒媳同孫女,其他的人再也走不進去了。第二天早晨,奶奶依然很早就起床,蹣跚著小腳摸到我房裏,又把手伸進被子裏去摸我的背,嘴裏念著:“三丫頭!三丫頭醒了沒?”她還把我當成當年的小丫頭呢。我扭轉身,抓住奶奶的大手貼到臉上,閉上眼睛使勁忍住那從心裏湧出的淚水。
我終究沒有來得及再見奶奶一麵。在兒子半歲的時候,奶奶忽然在一個深夜裏無疾而終,享年九十六歲。
我奔喪回家,奶奶已經下棺。看著屋前屋後熟悉的椿樹、欒樹、沙堰邊細柔的水竹,以及菜園子前那條被我們日日踩過的黃土路,心裏有著難以言說的淒惻同蒼涼。在父親離世之後,我們家裏發生了多少變故,村莊裏又發生了多少變化啊,也許就隻有屋前屋後那些熟悉的樹木泥土還懂得奶奶吧。
母親說,在我們姊妹離家的這些年,奶奶雖然還很健康地活著,其實早就生活在隻屬於她一個人的世界裏了。她眼睛看不遠了,耳朵也不靈了,而村子裏活著的人都比她小幾輩,誰還會來同一個九十多歲高齡的老人說什麼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