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散盡之後,我同姐姐、妹妹整理奶奶的房間,清點她的遺物,將她生前的深藍大襟短襖,舊鋪蓋和舊蚊帳,連同那個陪了她一輩子的黑漆木箱子都搬到沙堰邊,點起火來,默默地看著火苗將它們一點一點吞噬。奶奶的一生那麼漫長,就算回望到煙波浩渺的七裏湖,也是望不到頭的,可是隨著這最後一點舊物的被焚燒,她活過整整一個世紀的漫長一生在這個塵世間就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了。可是她胸懷溫暖的氣息仿佛還在我身側。火光一閃一閃,我看見她那不停點頭的、笑容滿麵布滿皺紋的臉,就在那火光中湧現又消失,消失又湧現……
母親的離世,割斷了我與塵世的最後一縷聯係
如今,就連母親去世也已經十年了。
父親去世之後,母親就一直疾病纏身。自奶奶去世之後,母親就跟著我治病,幫我帶小孩,也跟著我顛沛流離。
先是因為礦山效益不好,我以撫養小孩的理由申請到兩年息工去了廣州。安定下來之後,我將兒子同母親都接到廣州,依在廣州工作的妹妹一起住著。
妹妹租住的房子在一個小院的二樓,鄰居是妹妹廠裏的同事,一對山東夫婦。我們兩戶人家共有一個大的露天陽台,陽台的淺圍牆上種了一圈不知名的熱帶矮植物同許多白菊花。秋天的時候,矮植物枯萎了,白菊花卻像雲朵一樣一叢叢盛開。母親把菊花采下來,蒸熟曬幹做成菊花茶,等我同妹妹下班回家,她就給我們泡菊花茶喝。
於母親來說,在廣州小院裏依妹妹住著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稍許悠閑和寧靜的時光。也許母親心裏並不寧靜,隻是因為不用下水田幹活了,使她看起來比較清閑。我一直不喜歡在水田裏牛馬一樣幹活的母親,不喜歡為了錢發愁的母親。那樣的母親疲憊、粗糙、尖刻又鋼硬,對我們姊妹也嚴厲沒有耐心。我迷戀的是母親那些溫柔的,慈愛的,她能記得起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的那些時刻。而母親一生中最美麗最迷人的時刻,是在她做針線活的時候。
記得在我們姊妹都還小的時候,逢秋日雨水漣漣,不能外出下田幹活,母親便會打開堂屋兩扇木製的大門,深歎一口氣,說:“又落雨了,隻能在家裏掰指甲殼了呀。”然後卻吩咐我同妹妹去把她的紙樣籃子同碎布包拿來。我同妹妹得了那樣的指令,那是極高興的,立即飛跑入房裏去打開母親的紅漆立櫃,搭木椅取下那編得極緊密精致的紅漆小竹籃同一個小布袋。小布袋是用妹妹小時候穿過的一條開襠褲改製的,土棉布,紅色的幾何圖案。小竹籃同小布袋裏裝的都是母親的寶貝,她放在立櫃高處,不讓我們隨意翻動。
父親拿一頂鬥笠戴在頭上,扛一柄鋤頭大踏步出去田間看水,頭也不回。母親便拉一把椅子靠門坐著,把針線籃子同花布包放在腳邊,就著屋外的自然光線同淅淅瀝瀝的雨聲,開始做她的針線活。奶奶也常於這時拉一把椅子在母親對麵坐著,做一些縫補的活兒。
母親於縫紉極有天分,她將一段花布攤開在床上,望著它左右端詳,思索比劃一陣,就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同理解合理裁剪,為妹妹縫製一條漂亮的背帶褲。可是母親並不常縫衣服,她做得最多的是鞋子。那紅漆小竹籃裏有一本大書,書裏夾著的全是母親用廢字紙剪的鞋樣子,有鞋底有鞋麵。母親每打開大書,都會略帶炫耀地指給我們看,告訴我們哪個鞋樣是外婆的,哪個是父親的,哪個是大舅的,哪些是我們兄妹的。一頁一頁翻過,一個都不會弄錯。我們姊妹的腳總在長,母親總會在這時候要我們蹺起腳放到她膝上,她好量著腳幫我們重新放一次鞋樣子。放過鞋樣子,我同妹妹蹲在母親腳邊,央求她給我們剪些小東西玩。母親拿剪刀隨手就可以剪一隻蝴蝶,一件小衣褲,或者剪一個小人打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