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布包裏收藏著的則是一些碎花布同各色繡花絲線。母親不拿鉛筆畫圖樣,就可以在鞋墊上繡許多蟲鳥花卉,皆鮮活如生,雅致空靈。除了繡鞋墊,得空時,她還會在我們青布鞋的鞋麵上,繡一兩朵小花或是蝴蝶蜻蜓之類,任我們穿著出去炫耀,得意洋洋。珍蘭媽媽或者慧敏媽媽也會在這種日子裏來我家串門,央我母親給她們滾鞋口或是比較她們的繡花。每逢母親坐在大門口聽著雨聲做針線活時,她的性子就比平日溫和,神情也沒有做田間活時那麼疲憊。因此在那樣的雨天裏,能看著母親做針線活兒,我就覺得有無限溫馨,連屋簷下雨水沒完沒了地滴答聲也不十分討厭了。
而在那些漫長的冬夜,母親點著煤油燈,安靜地坐在床沿上低頭納鞋底的樣子則更加迷人。我常常在同姐姐妹妹於床上瘋鬧的間隙,看到坐到床沿的母親美麗的剪影而有一瞬間的發呆同癡迷。煤油燈下,母親沉浸在她的針線活裏,濃密的黑發齊及耳下,溫柔地向臉龐低攏了去,右手不時將針在頭發裏擦一擦沾點油,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我們姐妹仨在床上瘋鬧得過了頭,母親就會笑著扭頭責罵我們:“不要瘋了,看花板都要瘋掉下來了。”那雕花木床是母親的嫁妝。床頂四周覆以木製的雕花帷幛,鏤空雕刻著喜鵲鬧枝的圖案,紅花綠葉相襯,顏色豔麗豐富,其中還鑲嵌有許多小片的彩釉玻璃。那雕花帷幛暗沉的華麗,正如納鞋底時母親的剪影一樣,貞靜幽密而讓人歡喜。那雕花的木板床,大概就是母親作為地主的女兒,最精致華麗的一件物品了。每逢母親那樣一罵,我就總忍不住要伸頭到床外,仰麵朝那搖搖晃晃的花板看一眼,要看它真的掉下來了沒有,要看看那到底是怎樣的“花枝顫顫”。
在廣州住了一年,母親又跟著我回到礦山。在礦山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挽著母親的胳膊一起去菜市場買菜,一起沿溪溝散步。在那些彌漫著果木成熟香味的秋日裏,我同母親一起坐在院坪裏曬太陽,織毛衣,看院子裏礦工們整理從山裏采來的金櫻子泡酒。我一邊織毛衣,一邊聽母親講述南江村同萬家坡的那些遙遠的往事,聽她講述她自己的童年,講述我的外婆,講述我的父親同奶奶。每逢那時,我的心境就總變得蒼涼而空闊,於是幹脆放下毛衣,將頭伏在母親膝上小憩,在像兒時一樣享受母親愛撫的同時,把一點酸苦的心事同一點小小的幸福,都悄悄咽進心裏去。
我多麼希望那樣寧靜的日子能夠天長地久。可是我知道不能。
母親確診為癌症晚期之後,要求我將她送回南江。她不願意再忍受疾病的折磨,最終背著我們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
她說,父親已經等了她十年了,她要去給他做伴。她已經夢見了父親在屋後竹林外的路上等她。
那一年,母親亦不過五十三歲。
母親的離世像刀子一樣插在我心上。我不知道塵世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安放我的痛苦。我本能地,一次次匍匐在大地上,仿佛隻有消失在故鄉的泥土的深處,才可消解我沒有照顧好母親的罪孽,才可以獲得永恒的安慰。
我一直以為我愛父親勝過於愛母親,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愛母親究竟有多深。
是牛同六歲的兒子,一次次奔到我身邊,將我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