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揚起手來,做出起舞之勢。沒有墨汁,沒有畫屏,但溪水為墨,天地為屏。我感受著林間的悠悠晚風,忽而舞起金繡鳳袍,猶如九鳳展翅,直上月夜長空!清冷的溪水於青草漫過,明豔的火紅在夜空絢舞,繪出清美與豔麗的絕世交融。這一曲墨舞,竟是比任何一次都要美入靈魂!我忘情地舞著,直到皓月升起,月色流輝。萬籟俱靜,我收回舞姿,背對著他徐徐落下。
“舞姿曼妙,卻悲傷四溢。”清冷的聲音傳來,簡短地評價道。
我緩緩回過身來,輕輕捂上紅唇,淚水滴落臉頰。
樹下的雲逸之優雅地半靠著,不知何時睜開的眸子,漆黑如墨玉,月華清輝流轉不息。那樣的他,整個人散發出皓月光輝,在皎潔的月色下,宛如天人。
他墨玉眸子裏月華璀璨,向我伸來纖長的玉手,玉唇蕩漾開盛然的笑意:
“小酌,我們走,去浪跡天涯。”
五年後,荊州襄城開著一家茶樓,名為“流水閑雲”。
茶樓生意興隆,人流往來,店小二忙得不亦樂乎,櫃台前的賬房先生埋頭算賬,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
茶樓後的小院清幽靜雅,幾株紅梅新開,冬日下的小雪落在紅梅上,清麗雅豔如少婦新裝。紅梅掩映的西廂裏,一位清逸出塵的男子從容地坐在窗邊,透過窗戶的冬陽流轉在他清雅的臉龐上,長長的眼睫毛輕顫著,手中的書靜謐地翻動,美好得如同畫卷。
我端著水盆走了進來,看向坐在窗邊的他,溫柔地喚道:“逸之,該換藥了。”
“嗯,好。”雲逸之輕聲應著,放下手中的書,墨玉般的眸子含笑地向我看來。
我走過去將水盆擱在窗邊的桌上,在雲逸之身邊坐下,為他細心地解開上衣,露出雪白的胸膛。他的胸上留下了細密的傷痕,即使後來我們去百靈山泡過溫泉,也不能完全恢複了。
撫上他右肩的傷疤,順著它撫摸下去,我輕輕觸碰到了一個粗糙的圓疤。雲逸之的眉頭輕皺起,微微哼出聲來,我心知碰到了他的箭傷,心上劃過痛惜和悲傷。
五年前的太和殿裏,雲逸之深中九天雪蓮之毒,吐出黑血陷入昏迷。但衛曜身上的九天雪蓮來自我的血,效果已減了大半,毒力不過原有的十分之一。雲逸之在昏迷中封閉五感,化去全部的真氣,終於在溪邊的樹下醒來。那時他告訴我,他隻能活三年。
我匆忙帶著雲逸之去尋裴淵。裴淵為雲逸之診脈後驚詫非常,道是雲逸之體內還有一種名為“百毒龍”的劇毒,兩者達到微妙的平衡,許是能活上十年。我欣喜地流淚,抱緊了雲逸之。那時我才知道,雲逸之曾召杜言溫於禦書房相見,告訴他九天雪蓮的秘密,而後將杜言溫關入天牢,暗中放他去尋衛曜。而那百毒龍的劇毒,在杜言溫射向雲逸之,沾著衛曜的血的箭上。
直到此刻,我都不知道當年在箭上放入百毒龍之人,到底是杜言溫還是衛曜。
微涼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心,雲逸之墨眸溫柔地看著我。我對他溫柔地一笑,擰起毛巾輕輕擦拭,取來藥粉為他上藥。當年的箭傷已經愈合,雖看似無恙,實則內裏毒素蔓延。若不定期敷上裴淵的藥,雲逸之會疼得輾轉反側,深夜難寐。
在最初毒發的夜裏,雲逸之的額上滲著細汗,疼得渾身輕顫。我抱緊他躺在床上,拚命地傳遞給他溫暖和力量。他顫抖地摟緊了懷中的我,親吻著我的青發,深情地道:
“我願傾盡一生,換取與你相守的十年。”
我溫柔地為雲逸之上藥,雲逸之皺著眉頭,輕呼道:“痛,輕一點兒。”
“已經很輕了,還跟我撒嬌。”我嬌嗔著他,手中的動作卻是愈加溫柔了。
雲逸之終於不再隱瞞病情,有什麼不適都會及時告訴我。他也不再掛著禮節性的微笑,生氣了會變得傲嬌,開心了會暢懷而笑。直到此時,我們才真正地放開一切,無所顧忌地相愛。
我小心地上好藥粉,輕攏上雲逸之的衣服,溫柔地靠在了他的懷裏。雲逸之摟住我的腰,拿起書從容地看了起來。我靠著他的肩頭,揪起他垂下的墨發在手心裏玩著,閉目享受著這美好的時光。
“逸之,等冬天過去了,我再讓裴淵過來給你看看。”我抱著雲逸之的腰身,在他懷裏柔聲道。
雲逸之低頭看向我,墨玉眸子裏泛著柔和的光,輕笑道:“隔幾個月就讓他過來一趟,你也不怕煩著他?”
“就是要煩著他。”我嘟噥著道,想到裴淵已經救了和我約定的一千人,搖著雲逸之道:“若不是我們兩個病人拖著他,還不知他要做什麼傻事!”
“嗬嗬!”雲逸之笑得如雪蓮開,抬起玉手輕點我的額頭,寵溺地道:“就你小心思多。”
我撅起小嘴,又開懷地笑了出來,摟著他的腰依偎在他懷裏。
這時房門口出現一位碧衣少婦,撐著腰身款款走了進來。綠浮麵色紅潤,大眼睛水潤溫婉,進了門就對我抱怨道:“謝昀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若是去了花樓我絕不會輕饒他!”她還要抱怨幾句,見著我正坐在雲逸之身上,扶著椅子坐了下來,顯是對此處事泰然。
我微微臉紅地從雲逸之身上滑下來,走過去給她倒杯茶笑道:“快別生氣了!你正懷著孩子,哪有時間跟他慪氣?”
當年我和雲逸之在裴淵那裏看病,謝昀就帶著綠浮找了上來,原是他們早就得了雲逸之的命令,提前離開了梁京,隻等著與我們會合。我心情不爽地拿著鞭子要打謝昀,他早知此事還把我一人瞞在鼓裏!謝昀被打得在院子裏嗷嗷叫,連忙拽著綠浮逃回蘇州謝家避難去了。後來我從雲逸之那裏知道,謝昀正式在謝家與綠浮拜堂成親,然後帶著綠浮四處瀟灑快活。
我和雲逸之也去雲遊四海,直到三年後雲逸之的身子不能再受奔波,我們決定回到荊州住下。踏雪被送回了楚王府,和緋紅相聚,做一對神仙眷馬。我和雲逸之途徑襄城,深覺此處是個寧靜祥和的小城,最是適合閑適地居住,便在此處開了這家“流水閑雲”。
兩年後謝昀帶著綠浮找上我們,原是兩人玩得太快活,綠浮懷上了寶寶猶不自覺,差點把寶寶弄丟了。謝昀仰天嚎啕垂胸,發誓不能再出差錯,將綠浮送到我們這裏圈養,從此當上了茶樓掛名的“帳房先生”。但謝昀依舊改不了到處混的性子,經常幾天不見人影,把綠浮氣得直跺腳,這不又跑來我這裏抱怨。
綠浮接過我的茶喝了些,稍稍息了火氣,對著我笑道:“我就羨慕夫人家的這個性子靜,在院子裏下棋看書,可比我那個要好太多了!”
我無語凝噎,拿眼偷瞄雲逸之。當初我不願他太過勞累,隻準他開家“流水閑雲”,為了讓他答應此事,我可是使出了渾身解數,親自奉獻出身心。此刻雲逸之風淡雲輕地在窗邊看著書,墨眸裏淡然如月,那飄飄似仙的模樣足以迷死一大片清純少女。我的眉角抽搐,雲逸之,你就繼續裝謫仙吧,我都知道你心裏想著晚上怎麼整我……
“娘親!——”門外傳來清脆的喊聲,衝進來一個十歲的少年,差點撞上了正要起身的綠浮。綠浮撐著腰身,扶住那少年叫道:“哎呦,我的小少爺!”
我忙扶著綠浮,對著他嗔怪道:“涯兒,你慢著點兒,別傷到了綠姨肚子裏的小妹妹!”
雲涯的臉型很柔美,亮星般的眼睛盯著綠浮的肚子溜溜直轉,咧嘴笑道:“綠姨的肚子還沒大呢!等足夠大了我就不撞了!”
我望著雲涯的眼神柔和下來。兩年前我和雲逸之初到襄城,在城內行駛著馬車,我掀開車簾的瞬間,就感覺到了街角的目光。孤寂的少年,沉默地坐在牆邊,冰冷的目光向我看來。我見到他第一眼,就仿佛見到了風涯。那少年後來被我和雲逸之收養,取名雲涯。
雲涯的本性並不冷漠,很快融入了家的氛圍,每日鬧騰得茶樓不得安寧。我讓雲逸之多去教導他,雲逸之閑雅地看著書,淡淡道:“隨心即可,學多了未必好。”
“逸之,你怎麼能這麼說呢?”我坐上雲逸之的腿,小手在他胸膛上畫著圈,嬌媚地笑道:“若是涯兒以後遇上心愛的姑娘,初遇時得吟上幾首詩,相思時得為她作幾幅畫,求娶時得吹首動人的笛曲,日後還得好飯好菜地待著,你說是不是呢?”
雲逸之的墨眸幽深起來,撐著下巴沉思片刻,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一襲白衣飄出了房門,院中成功地傳來雲涯的哀嚎。
我正回憶間,雲涯朝我做個鬼臉,跑到雲逸之身邊,給他揉著雙肩。雲逸之舒適地閉上了墨眸,享受著雲涯的伺候。我看得眉頭直抖,不是都說兒子黏娘親嗎,怎麼到我這裏完全不是那個事兒?
“爹爹,涯兒跟你說個事兒……”雲涯俯在雲逸之的耳旁,低聲說著什麼。雲逸之的眼睫毛輕顫,睜開了墨玉眸子,若無其事地瞟了我一眼,閃過一抹笑意,而後微微頷首。
我正探究地看著他,雲涯歡快地跳起來,風一般地向房門外跑去,叫道:“涯兒去練劍啦!”綠浮連忙叫他慢著點,撐著腰身跟了過去。
我笑著搖頭,走到雲逸之身邊,問道:“方才涯兒跟你說的什麼?”
雲逸之嘴角勾起愉悅的弧度,卻是不看向我,伸手就去拿書看。我握住了雲逸之的手,湊到他近前,道:“讓我猜猜,你們父子倆在謀劃為我慶祝生辰?”
雲逸之的笑意僵住了,墨玉眸子向我看來,帶著一絲幽怨。
果然被我說中了,我揚眉睨著他:“你那點兒心思,如何瞞得過我——”話音剛落,雲逸之的墨眸裏閃過戲謔的光,拉著我坐在他的腿上。
“那你說我接下來要吻哪裏?”雲逸之墨眸帶笑地道,目光瞟向了我的眉心。
看他的神情,是要吻我的眉心?錯,大錯特錯!我閉上杏眸,仔細尋思一番,肯定地想:是臉頰!正這樣想著,一個輕如羽毛的吻落在了我的眼眸上,伴隨著雲逸之清朗的笑聲。
“你耍賴!”我推開他,不服氣地瞋著他。
“我如何耍賴了?”雲逸之輕揚眉毛,好笑地看著我,墨玉眸子裏的笑意更深了。
我羞惱得臉頰微紅,揚起明媚的笑臉,手下滑入雲逸之的衣服就要去懲罰他。
這時綠浮回來了,外麵還傳來鑼鼓喧囂,分外熱鬧。我紅著臉從雲逸之身上滑下來,聽著街道外的鑼鼓之聲,問道:“綠浮,外麵這般熱鬧,是發生了何事?”
綠浮眼神猶豫地望著我,又瞄向雲逸之,許久才低聲道:“皇上詔告天下,慧妃誕下皇太子,冊封為皇後,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我臉上的紅暈散去,輕輕握住雲逸之的手,對綠浮笑道:“這是好事!你去前麵茶樓,告訴大夥今日東家請客,客人們盡情品茶,暢懷而談,為皇太子謀百姓福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