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帝位的日子臨近,禦衣局為我送來鳳袍鳳冠。幾位宮女展開九鳳呈祥的皇後鳳袍,尊貴的正紅繡金照耀著整個乾心殿。我拿起鳳袍的衣角,看著上麵的九尾鳳凰,憶起那個雲逸之與我纏綿的夜晚,他摟著熟睡中的我輕聲道:“小酌,做我的皇後。”
我在睡夢中微微應著,清晨醒來時想起此事,看向空無一人的床側,微微撫上了平坦的腹部。我不能有孕,即使做上皇後,也不能為雲逸之生下一兒半女。終有一日,雲逸之會冊封妃嬪,誕下皇子繼承大統。終有一日,我會成為又一個聖元帝的皇後,夜夜獨守仁明殿,微笑著向他的懷裏送去美人。但當冊封詔書來宣時,我跪接了鳳印,不為皇後,不為終生,隻為或許隻有數年的相守。
乾心殿響起跪拜之聲,尊貴清美的男子從背後摟住了我,瞧著我手中拿著的鳳袍衣角,輕聲笑道:“怎麼不換上?”
我回過身來,見著雲逸之身穿月牙白鑲銀絲流雲紋錦袍,頭戴鑲銀玉冠,仍是定遠侯的裝扮。我凝望著他,微笑道:“你的龍袍也早就做好了,為何不換上?”
雲逸之的墨眸裏閃過光,撫著我的手,柔聲道:“明日便是登基大典,我帶你去太和殿,熟悉明日的禮儀。”說著他召來宮女為我更衣,走到殿外等候著我。
在數名宮女的服侍下,我換上九鳳呈祥的皇後鳳袍,戴上珠光璀璨的鳳冠,在瞬間成為了母儀天下的皇後。我望著銅鏡中陌生的女人,端莊地微笑著,轉身出了乾心殿。
雲逸之站在殿外,望著我款款走出,墨玉眸子有一瞬間的恍惚。他溫潤地笑著,牽起我的手,朝太和殿走去。
皇宮正門是巨大的漢白玉廣場,太和殿巋然立於正中的百階玉石之上,金色的琉璃瓦在夕陽下熠熠生輝,飛簷上的九爪金龍傲視群雄,昭示著皇皇天子之威。
五年之前的諸侯朝會,也是這般陽光明媚的春分時節,我步履款款地走在恢宏的漢白玉廣場上,身旁走著安陵郡主葉酌嫣,身後跟隨著素素和碧香。我們走到昭和殿前,在那裏遇見了父王和楚世子景凜,寒暄問暖,等候著晚宴開始。
五年之後的今天,我身著尊貴的正紅鳳袍,展開九尾鳳凰廣袖,由雲逸之威嚴地引著我的手,端莊地邁上恢宏的漢白玉台階。這條走上至高的帝王之路,終歸隻剩下了我們兩人,或許多年之後,隻剩下雲逸之一人。
我微昂起頭,握緊雲逸之的手,以最高貴的姿態邁進了太和殿。陽光在這刹那間遮蔽在背後,肅穆威嚴豁然展開,大殿正中的鑾座如天龍盤踞,威震江山天下。太和殿內空曠無人,甚至沒有殿前侍衛,整個大殿靜謐得壓抑。
我微有疑惑地望向身邊之人,雲逸之墨眸淒然地凝望著我,唇邊浮現一抹悲傷的笑。那樣深沉的哀傷,隻讓我想起曾經荊江的邊上,雲逸之被逼到萬箭穿心,凋落般地落入了滾滾江水中!我眼神無措地望著雲逸之,突然四周無數寒光閃過,太和殿內埋伏出陰森的皇宮暗衛,奪命利刃對準了大殿中央的我們!
“朕曾說過,這個帝都,朕一定會回來!”冷酷的聲音在太和殿內回蕩。
我霎時回過身來,殿外的陽光被明黃龍袍的男子遮蔽,卻是耀眼如日曜中天。他邁進大殿,龍袍揮開間立於大殿中央,睥睨天下地俯視著我們。
衛曜冰冷地掃過我睜圓的杏眸,對雲逸之輕哂道:“想不明白朕為何能回來?”
雲逸之麵色冷然地與衛曜相對而立,散發出清冷的壓迫氣勢。
衛曜睥睨著他,冷聲道:“朕在登帝位之時,便暗中將羲妃祠中的密道改到了摘星殿。當年你能從那裏逃出去,今日朕如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聽聞至此,我冷漠地望著衛曜,輕顫著握緊了手心,卻是不察一道寒光直直向我射來!
“小心!”雲逸之大聲疾呼,撲過我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我驚惶地爬起來,見著雲逸之的胸口中了一支利箭。那箭頭沒入三分,已然滲出了鮮血。
“逸之!有沒有怎麼樣?”我急著去探他胸上的箭,雲逸之卻是攔住我,神色冷然地望向殿門,伸手拔出了箭。箭頭泛著血光扔到了地上,胸口湧出了汩汩鮮血!
我慌亂地為他止血,抬眸順著他目光望向殿門,隻見那裏站著位青衫男子,左手拿弓,正是他一箭射傷了雲逸之——杜言溫!他不是在天牢裏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墨小姐,言溫欠下的第三件事,今生不能為報,唯有以這隻握弓的手臂償還!”杜言溫的眼裏閃過決然的目光,抽出佩劍砍下握著弓箭的左手臂,頓時血濺當場!
我瞪大杏眸望著他的手臂滾落,左肩上血流如注,竭聲大叫道:“杜言溫,你何必如此!”
杜言溫手捂鮮血,晃蕩著靠向殿門,黑曜石般的眼眸光芒暗淡,看向了我身邊的雲逸之。
雲逸之捂住胸口從地上站起,臉色倏地慘白,張嘴吐出大口的黑血!
我震驚地望著那黑血濺落到他的月白色錦袍上,在這瞬間停止了心跳。雲逸之,中毒了?!我終於反應過來地扶住雲逸之,驚惶地叫道:“逸之,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雲逸之服用了十多年的九天雪蓮,早已百毒不侵,還有什麼毒能傷到他?!
“九天雪蓮,蓮生雙支,同生為劫,異生而安。”
衛曜冰冷的聲音傳來,令我霎時回頭看他。衛曜望著身中劇毒的雲逸之,冷酷無情地道:“這世間至毒之物,便是九天雪蓮的兄弟之血!”
怎麼會……九天雪蓮怎麼會是至毒之物?我懵在原地,在這瞬間想到了裴淵在丹楓苑的藥房中,拿著《沈脈》對我說的話:
“九天雪蓮不會是絕對的聖藥,物極必反,大約同此道理。”
天降雷劈,終於把我從惶恐中痛醒!可是衛曜……衛曜怎麼會有九天雪蓮?!我霎時睜大杏眸,眼前閃過蕭家寨的草屋裏,我割血為衛曜解蛇毒,不可置信地低喃道:“是我……是我用血救了你……”
衛曜目光冷然地掃過我,對著雲逸之冷聲道:“九天雪蓮的毒已發作,你活不過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一個時辰……我的腦海裏閃過慘白,頓時奪去了呼吸,扶著雲逸之搖搖欲墜的身子低喃著道:“逸之,他說的不是真的,你告訴我他說的不是真的……”
雲逸之撐著我勉力地站著,墨眸淒傷地凝視著衛曜,嘴角流著黑血苦笑道:“你果然比我……更適合做帝王……”話音未落,他若有若無地閉上墨玉眸子,晃蕩著倒在了我的懷裏,猶如皓月落了西天!
“逸之,逸之……”我抱著懷中的雲逸之,彷徨無措地念著,可是他在我的懷裏沒有絲毫動靜,好像隻是永遠地睡著了,但那微弱的呼吸,在胸膛的起伏中逐漸消逝。
時間靜謐得可怕,仿佛在這一刹那聽見了死亡的聲音。
“衛曜!——”我爆發出絕望的叫喊,猛地拔出了雲逸之的佩劍,疾身向衛曜刺去!
衛曜站在原地,任由我的劍刺破他的胸膛,刺入了他的心髒!
我這刹那停住了手中的劍,怔然地望著衛曜流血的心口,低喃道:“為什麼……為什麼不躲?”
衛曜的桃花眼幽深地望著我,深沉地道:“你殺不了我。”
“我殺不了你……哈哈哈……”我瘋狂地大笑起來,笑得淚水奔流,劍鋒指著衛曜,撕心裂肺地道:“我殺不了你,即使時至此刻,我依然殺不了你!”
太和殿內回蕩著我絕望的大笑,唯有衛曜眼神深沉地注視著我。
“我為何要殺你?”我突然停了大笑,杏眸盯著衛曜的桃花眼,決然的恨意道:“我要看著你獨自高坐在帝位上,成為孤家寡人!”
衛曜的桃花眼在這瞬間失去光彩,猶如被判入天牢,永世不得出!
“你們都讓開!”我抱著雲逸之撐住他的身體,拿劍揮開所有人,厲聲喝道。皇宮暗衛被我喝得退後數步,仍是圍得滴水不漏,唯有衛曜站在中央,沉默地注視著我。
時間如孤寂千年,衛曜閉上了桃花眼,揮開龍袍讓皇宮暗衛盡數撤開,低沉悲涼道:“讓她走。”
我再不看向衛曜一眼,抱住雲逸之往殿外走去。
陽光灑了下來,照得殿外的世界格外刺眼。我抱著雲逸之下著漢白玉台階,可我的鳳袍扯著台階,雲逸之的身體也壓在我身上,根本走不了幾步!就在這時,雲逸之微微扶住我的腰,減輕了他壓在我身上的重量。
雲逸之,他還有意識!我驚喜地向他看去,卻見他的玉唇已經成為了紫黑!不,雲逸之,你不會死,不會死!我咬牙背起了他,從台階上疾步而下,差點滾到了漢白玉廣場上!
“嘶嘶!——”馬叫聲傳來,空曠的漢白玉廣場上奔馳而來一匹雪白的馬,是踏雪!踏雪疾馳到我身邊,水潤的大眼睛瞧著奄奄一息的雲逸之,倏地跪了下來!我看向隻及我腰身的踏雪,淚水忍不住就要掉出來,連踏雪都知道雲逸之撐不住了嗎?
我將雲逸之扶上踏雪的背,自己坐在雲逸之的背後緊緊抱住他。踏雪起身仰天長嘶,溢滿了悲痛,撒腿往皇宮外衝去!一路上沒有任何人攔我們,踏雪衝出了皇宮,在朱雀大街上疾馳!
“踏雪,去哪裏都好!隻要離開梁京,去哪裏都好!”我抱緊身前的雲逸之,在呼嘯而過的風中大聲道。踏雪聽懂了我的意思,向梁京城門奔馳而去!
肅穆壓抑的拱門過去,我們眼前的視野豁然開朗,終於出了帝都梁京,終於出了囚禁我們的樊籠!我欣喜地抱緊雲逸之,卻驚駭地發現他的身子在慢慢變涼!
不,雲逸之,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踏雪似是心有感應,加快了奔馳的速度,向南鑽入了茂密的林子裏。我抱緊了雲逸之,感覺到他在我的懷裏越來越涼,越來越冷,直到最後沒有了溫度。
夕陽西下,林子裏渡上了金黃,遠處傳來潺潺的流水聲。踏雪慢下了腳步,停在了溪邊,緩緩地跪了下來。雲逸之的身子晃蕩幾下,壓著我倒在草地上。踏雪仍舊跪著的姿勢,大眼睛流出淚水,悲傷地看著我們。我緩緩地撐起雲逸之,扶著他坐起來,靠在一棵大樹下。
雲逸之斜靠著樹幹,容顏如三月春雪,露出的玉頸潔白無暇,流動著清冷的光輝。芝蘭玉樹,琳琅珠光,猶如我們在月夜的林中初見之時。
我溫柔地撫摸著他冰冷的臉,輕聲喚他:“逸之,我是小酌。”
雲逸之沒有回應,隻那樣安詳地睡著了。
我的杏眸裏浮出淚水,溫婉地笑著,柔聲道:“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跳墨舞嗎?我跳給你看,現在就跳給你看……”我站起身來,提著裙擺走到溪邊,回眸看著他。
雲逸之依舊沒有回應,隻那樣永久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