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處處有炊煙
客家人的祖訓
客家,他鄉為客,四海為家。客家人是漢人的一個重要支係。落戶廣西的客家人,有官員,有客商,有文人,但絕大多數是草根平民。他們或因災荒,或因戰亂,失去了土地,失去了生計,被迫背井離鄉,四處漂泊。當他們輾轉來到廣西的時候,已是身無長物,囊空如洗,但隻要有一杯泥土,一瓢清水,就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好田,好地,好山場,早已有了主人,就隻能選擇人煙稀少的地方落腳。幾根木頭,幾把茅草,搭起一間草棚,就算安下了家。在雜草瘋長、野兔出沒的地方開墾出一塊地,有水,就種上水稻,缺水,就種上玉米、番薯、豆子、花生之類的早地作物,再養上幾隻雞和鴨,生活就有了依靠。在荒坡野地,獨門獨戶,狗是不能少的。看家,看莊稼,捕獵或驅趕野物,狗都是主人忠實的好幫手。
勤勞和儉樸,是客家人的天性。“早起三朝當一工,早起三年當一冬。”每天天未亮,他們就到地裏忙碌著, 日上三竿後,才回到家裏吃一頓簡簡單單的早餐。放下碗,又扛起鋤頭出門去了。客家人笑懶不笑貧,懶惰,是一種惡習,人人都會鄙視,家有女兒,也不會嫁給好吃懶做之人。客家人就憑著勤勞,憑著節儉,慢慢地創立起自己的家業,把茅草屋變成了磚瓦房。
生活在廣西的客家人約有六百萬,主要居住在賀州市、玉林市和沿海的北海、欽州、防城港市一帶。
無論漂泊何方,客居何地,客家人都牢記著一條祖訓:
“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祖宗言就是客家處話識,也叫新民話、挨子話、麻介話。客家話是客家人通行的語言,即使素不相,即使相隔千山萬水,隻要聽到客家話,就感到親近和親切。客家人素以耕讀傳家,把農業視為百業之首,但為了保留自己的語言,寧可把祖宗留下的田地賣掉,也不能忘記客家話。可以想象,他們把自己的語言看得何等重要,何等神聖!不會說客家話,就等於背棄了自己的祖宗,背棄了自己的族人,客家人也就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特征。因此,在家族內說客家話,已成為一條族規。即使外出工作讀書,或女兒嫁出去之後,回到家裏都必須說客家話。嫁人客家做媳婦,如果媳婦不是客家人,不會說客家話,就要盡快補上這一課,否則,就很難融人這個家族,也無法擔當起把客家話傳授給下一代的重大責任。據靈山舊州《張氏族譜》記載.明萬曆年間,張氏兄弟攜家眷從廣東嘉左(梅縣)來到靈山定居,到1990年已繁衍十六代共一萬六千多人,分布在十多個不同的村子。數百年來盡管改朝換代,世事變遷,但他們一直都堅持講客家話。
有的地方,客家人單門獨戶,或自成村落,周圍的人都說其他方言,他們也會說別的方言,但在家裏,仍然堅持說自己的客家話。客家人的祖訓,已滲透到了客家人的骨髓,融人了客家人的血液。融水苗族自治縣大浪鄉竹瓦村有九十多戶客家人,周圍居住的都是壯、苗等少數民族,說的是本民族語言,但客家人卻不為所動,平時交流、讀書、唱山歌等都是用客家話。浦北縣龍門鎮日新村方圓三五裏地就有四五種方言土話,居住在這裏的客家人也會說各種方言土話,但族人中仍然是說自己千年不變的客家話。
客家話曾成為太平天國的官方語言。太平天國起義時,因太平軍中大多是客家子弟,客家話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太平天國通行的語言,從天王洪秀全到普通士兵,都說客家話;草擬文書,發布詔令等,也是使用客家方言。
客家話是客家人最重要的標誌,也是客家人集體的驕傲!
蔗園裏的身影
漢人珍視土地,尚農善耕。當地的少數民族根據漢人們所種的作物不同,有不同的稱謂:以種水稻為主的,稱為“射耕人”;以種蔬菜為主的,稱為“菜園人”;以種甘蔗為主的,稱為“蔗園人”。
廣西的土地“三多一少”,即石山多,丘陵多,坡地多,水田少。甘蔗耐旱,生命力強,大都種在坡地上。溫暖的氣候,充沛的雨水,很適宜甘蔗的生長。
蔗園人會種蔗。蔗園人種的蔗長勢茂盛,稈大汁多,產糖量高。甘蔗是綠色的,他們的生活也是綠色的,一年到頭,都與綠色相伴,綠色的日子過得忙碌而充實。
每年開春,蔗園人就在地裏忙開了。先是把砍蔗之後留下的蔗根挖起來,抖落泥土,曬幹後可燒作肥料。然後翻地鬆土,整畦,在鬆軟的土壤裏耙開一條淺淺的溝,把蔗種呈品字形平放到溝裏,撒上農家肥,培上土,再蓋上一層薄薄的茅草或蔗葉,種蔗的工序就算完成了。也有留下上一年蔗根的,就無需重新埋下蔗種,隻需鬆鬆土,除去雜草,施放肥料,老蔗根就會發出健壯的新芽。
幾場春雨過後,土地吸足水分,蔗芽就疏疏朗朗地破土而出,轉眼間,就蓬蓬勃勃地長成一片翠綠的青紗帳,風一吹,如綠色的波濤此起彼伏,一浪接一浪地湧向遠處。細長的葉子摩擦著,發出沙沙的響聲,宛如動聽的音樂,在原野上持續不停地回蕩著。在蔗地的周邊,偶爾會看到一兩棵高大挺拔的木棉樹。初春時節,木棉樹的嫩葉還來不及長出來,滿樹繁盛的花朵就搶先綻放了,遠遠望去,豔紅的花朵如一樹燃燒的火焰,在綠色的原野裏顯得十分耀眼。春天也因這一樹耀眼的豔麗,而被點綴得分外妖燒!
在蔗林的深處,蔗園人的磚瓦房在綠色中若隱若現。屋前,一隻狗趴在門口,警惕地觀察著周邊的動靜,守護著蔗園的安全。一群毛茸茸的小雞跟在母雞的身後,歡快地跳躍著,追逐著。夕陽西下,暮色蒼茫,炊煙在蔗林間嫋嫋升起,慢慢地飄散開來,在蔗園的上空化成淡淡的霧靄。蔗園人的生活古樸、寧靜而富於鄉野氣息。
人冬後,榨季到了。這是收獲的季節。滿園的甘蔗已長成了小竹竿般粗壯,光滑,飽滿,含糖量很足。蔗園人又再次忙碌起來。他們把甘蔗一根一根砍倒,分紮成捆,堆放在地頭。健壯的、無病蟲的蔗尾被留下來作蔗種。砍蔗的時節,也是耕牛的美食節。在一堆青翠的蔗葉旁,軀體有點消瘦的耕牛伸出強健有力的舌頭,把蔗葉卷到嘴裏,有滋有味地咀嚼著。冬天,遍地的草大都枯黃了,蔗葉就成了它們的美味食物。
在等待糖廠收購和裝運甘蔗的汽車、大型拖拉機到來的空隙,大人和小孩都坐在地頭或路邊,樂滋滋地聞著蔗地裏散發出來的甜甜的清香。 口渴了,就選一根汁多而清甜的甘蔗,削掉皮,一口一口地品嚐著豐收的喜悅。成群從北方飛來越冬的小鳥發出卿卿喳喳的叫聲,散落在蔗地裏覓食,稍被驚擾,就閃電般騰空而起,在天空中盤旋飛翔,鳴叫聲把蔗園的冬天吵鬧得生機盎然!
在沒有現代化的糖廠之前,蔗園人用一種古老的方法來榨蔗:兩個圓柱形的石破並排豎在一起,上下安裝轉軸,用畜力或人力來拉動。一個人負責把甘蔗遞送到石破之間。隨著石破吱吱哢哢的轉動,蔗汁順著石槽泊泊地流到石破下麵的桶裏。這一道工序是重體力活,沒有太多的講究。但熬糖的時候就不同了,既要掌握好火候,又要拿捏好時間,稍不小心,一大鍋糖就報廢了。因此,這最後一道工序都要由技術好、經驗豐富的人來掌勺。新糖出鍋,在場的人都會分到一小塊品嚐。這是慣例,也是分享一份豐收的喜悅。新鮮的糖塊甜在嘴裏,更甜在心上。但這種古老的榨蔗和製糖的方法已慢慢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設備先進的現代化糖廠。從榨蔗、製糖、裝袋,到利用蔗渣造紙等等,都是機械化流水線作業,蔗園人隻需種好甘蔗就萬事大吉了。
高 山 漢
在廣西的許多地方,都是漢人住山下,少數民族住山上,但在桂西北的崇山峻嶺中,卻散落著一些漢族人家。這些住在高山上的漢人,被稱為“高山漢”。他們之所以棲居在高山上,大概是遷來廣西比較晚的緣故。當他們到來的時候,河穀、平原、山腳下的平地,早已有人居住,已無法找到適宜的地方落腳,唯一的選擇,就是往人煙稀少的高山上尋找棲身之所了。或許,他們本來就因避難而來,住得越偏僻也就越安全。
高山漢居住在大石山區,缺水,缺土,很少有大片平整的土地,“碗一塊,瓢
一塊,草帽蓋一塊”。但惡劣的環境卻造就了他們生存的本領。他們在石頭窩裏種果,種玉米,種黃豆,種竹子,在山坡上放養豬、雞、牛、羊,雖不能發家致富,卻也衣食無優。
高山漢的生活古樸而粗放。山腰處,石頭和茅草搭建的房屋,低矮,簡陋,冬暖夏涼。屋後,是一片石頭斜坡;屋前,是一塊窄窄的平地。平地上是幾塊供人歇息乘涼的平整光滑的石頭。在遠離都市喧囂的山上,每天聽山風吹響,看天上流雲,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日子過得緩慢而平靜。他們相信自己的宿命,相信
“命中該有終須有,命中沒有莫強求”的古訓,隨遇而安,與世無爭,性格沉默而平和。但他們重情重義,熱情好客,樂於助人,鄰裏鄉親遇到什麼事情,不用召喚,就會主動去幫忙。家裏來了客人,會傾其所有,把最好吃的東西拿出來款待, 自釀的水酒是少不了的,平時舍不得吃的帶著煙火味的熏肉也會端到飯桌上來。他們喜歡用碗來敬客人喝酒,客人喝得越多,喝得越豪爽,主人就越高興,覺得客人看得起自己,把自己當朋友,也就覺得很有麵子。
高山漢很少下山,每趕一次好場,都要翻山越嶺走幾十裏甚至上百裏的山路。為了在好場未散之前趕到,往往頭天晚上就要啟程,並備好幹糧在路上吃。他們習慣騎馬,騎的是一種善於在崎嶇山路上行走的矮馬。沒有馬的,就背著背簍步行。到了好場,把香菇、木耳、竹筍、藥材等山貨賣出去,買回一些日常用品。正午時分,就到粉攤上買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鮮肉湯粉,撒上一層紅紅的辣椒,蹲在路邊,攤開自帶的鹹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喜歡喝酒的,就多買一碗米酒,吃一口米粉,喝一口酒, 自飲自樂,悠然自得。太陽偏西,就開始往回趕,直到深夜或天快亮了,才能回到家裏。以前因為路途遙遠而艱難,因此下山趕好基本上都是男人們的事。高山漢的女人,有的一輩子都沒有出過一次遠門,趕過一次好場。
也許是平時的日子太平淡,太單調,高山漢十分喜歡過節,喜歡過節時的熱鬧氣氛。春節、元宵、端午、中秋等傳統節日是一定要過的,當地少數民族的節日他們也過。壯族的三月三,他們會去唱山歌;瑤族的盤王節,他們會去聚餐喝酒;苗族的苗年,他們會去一起吹蘆笙。金秀大瑤山的漢人最重視的是社王節。二月二,龍抬頭。經過一冬的蟄伏,龍在初春裏蘇醒過來了。龍是社王,是一村人的保護神。為了慶祝社王的蘇醒,全村人都要祭祀社王,祈求一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每到農曆二月初二這一天,各家各戶都要分攤出錢,買一頭大肥豬回來,抬到社王前宰殺。他們把豬頭供奉在社王前的祭台上,並點上香燭,擺上酒水,請社王享用。祭祀之後,家家戶戶都分得一份豬肉,女人和小孩就喜氣洋洋地把豬肉提回家去,沒多久,村子裏就飄滿了誘人的肉香。男人們則留下來,在社王前大擺筵席,圍坐在一起聚餐宴飲。他們敞開衣服,挽起袖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劃拳猜碼,麵紅耳赤。幾大壇香醇的陳釀下肚後,有人開始歪倒在一旁,有人開始臥倒在地上,有人扯開嗓子唱山歌或高聲喊叫。但沒有人提前退場,誰提前退場,誰就會被譏笑。每年就一次社王節,人人都要開懷暢飲,一醉方休。一群生龍活虎的漢子,活得本色而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