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哪,不能忘記他的出生日,不能忘記他的入學日,也不能忘記他走出校門的日子。走出校門、走向社會的這一天對我來說,是記憶猶新的……
一九六八年的秋天,全國上下都在喊著一個口號,“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上山下鄉鬧革命,紮根農村六十年”,後來又說紮根農村一輩子。接下來,成千上萬的中學生們浩浩蕩蕩地開到了廣闊天地,一夜間,由紅衛兵小將變成了知識青年。那會兒,我沒有想過留在城裏,我是真的想與同學們一起到鄉下去,當一名真正的知識青年。那時候還有一個響亮的口號,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我的同學馬旦為我下鄉的事情找到了來學校接我們的“五七戰士”,他告訴“五七戰士”,說我能寫會畫,為了能說服“五七戰士”,馬旦還把我畫的一幅肖像畫給他看了。這個“五七戰士”挺愛惜人才的,還真的有點動心了,他去找了貧下中農代表,說起我想到鄉下插隊的事情。
那位貧下中農代表是生產隊長,他像是在騾馬市場端量牲口那樣將我從上到下端量了一番,他那有著泥土味的口音裏麵還夾雜著一股牲口的糞味:咱們鄉下,用不著寫寫畫畫,除了雞巴挑拉抬扛,就是他媽的出大力,一年當中春種秋收,雞巴壯勞力都頂不下來,何況他一個雞巴腿腳不好的人。留在城裏吧,掌個破鞋當個裁縫,至少能掙口飯吃。
貧下中農代表的話說得不太中聽,但卻很實在。我當時心裏冰冰涼,我是真的想下鄉,可鄉下真的不要我。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那些日子,城裏倒是空空蕩蕩,我的心也空空蕩蕩,天天蹲在街頭,看那些人畫大批判專欄。那年月,人們身上穿的,先是黃的,後是藍的,再是灰的,再再後來,又是黃的。人們鍾情於黃軍裝,如果誰有一件真正的黃軍裝,那是相當的自豪。吃的也是,居民糧食每月定量二十七斤半,唯獨學生每月定量三十斤,天天是黃澄澄的苞米麵,菜裏沒肉也沒油水,男女老少的膚色都是黃皮拉幾的,成了名副其實的黃種人。但在那年月,最讓人們引以為豪的就是市麵上的大批判專欄,一個比一個氣派,一個比一個有水平。
因為經常看畫專欄,與城裏十字街頭那個畫大批判專欄的人便熟悉了,他姓周,從前是擺小人兒書地攤的,沒想到他會畫畫,而且畫得不錯。看到我經常到他這兒來,他也讓我試一試身手。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就幫著他寫看板上麵的美術字。一天寫下來,我沒有什麼奢求,姓周的把用過的廣告色瓶送給我,再就是幾支用過了的禿筆。這樣我也很知足了,我要的就是瓶子底剩下的那點顏料,我可以用它畫我的畫兒。姓周的看我寫的美術字挺舒服,有時候,我一動筆就是一天,簡直成了他的幫工。那時候,我曾經夢想著,我的舉動會不會感動姓周的,他與革命委員會的人說一說,留下這個知識青年吧,他能寫會畫,咱們這個大專欄需要這樣的人才。然而,夢想總歸是夢想,不可能成真。
當我有了足夠的顏料,可以認認真真地躲在家裏畫一陣子。再到街頭去的時候,畫專欄的人已經不是那個姓周的了,換成了一個陌生人。他的表情很生硬,臉色也很陰冷,他沒有讓我靠近。問起姓周的到哪兒去了,他也隻是搖頭。後來,我從別人那裏知道,姓周的死了。為什麼死了?姓周的有肺結核病,也就幾天的工夫,他就從這個世界上消逝了。因為這個人不在了,引起了我的許多回憶。他很年輕的時候就患上了肺結核,所以,他也一直沒有參加工作,隻能在街頭擺小人兒書地攤,幹些不出力氣的活兒養家糊口。我那時經常去看小人兒書,一分錢能看一本,姓周的很聰明,他經常把一本厚小人兒書分成兩本,這樣,他就能收到兩分錢。我們看小人兒書的孩子們也經常偷偷地交換著看,這樣,花一分錢可以看到幾本小人兒書。其實,姓周的也知道我們的小伎倆,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那麼計較。
姓周的突然離世,讓我也挺茫然的。那些日子,我不知該向何處去。他活著的時候,經常念叨一句話,既然喜歡畫畫,那就畫下去吧。我要不會寫寫畫畫,早讓街道當成閑散人員打發到鄉下去了。那時候有一句口號,“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
知識青年下鄉的第一個春節,我的同學們從鄉下回到了城裏。他們的膚色黑了,身體也健壯了,說話不但帶有鄉土味,而且還夾雜著牲口圈裏臊烘烘的氣味。幾乎每個人都會講故事,也就是今天的黃段子。走出校門的同學們再聚首,有著說不完的話。走向廣闊天地的他們,運氣也不盡相同,插隊到富裕一點的山村,一天能掙到六七毛錢,差一點的,能掙到四五毛錢,再差的,隻有兩三毛錢,有的不但沒有掙到錢,反而還欠下了生產隊的工分。我的同學們所在的青年點因為守著海,一天八分工,能掙到六毛錢,這次秋後分紅,他們都有三五十塊錢的收入。除此之外,他們每個月有四十五斤的口糧。讓我羨慕的是,他們下到青年點,還是一個群體,多則二十幾人,少則十幾個人,大家在一起幹活兒,一起生活,吃住在一起,應該是很有樂趣的。同學們最大的樂趣就是他們幾乎人人都開始了尋求愛情,因為在鄉下,生活太單調了,光靠著聽褲腰帶以下的故事已經無法滿足心裏的衝動,於是,無論男女,大家都在戀愛或者說想戀愛。過了年,過了正月十五,同學們又都回到了鄉下,而我,又陷入了惘然與孤獨之中。
我們家的家庭出身不好,是地主兼資本家。按媽媽說的,這個成分兼得有些冤枉。說來話長,想當年,我的父親鄧修齊是一個流浪街頭要飯的孩子。有一年冬天,鄧修齊又冷又餓,昏倒在了鄧家大院的門口。鄧家人救起了鄧修齊,並收養了他。鄧修齊也改隨了鄧家的姓,從此,他對鄧家人忠心耿耿,鄧家人也沒把他當外人。鄧修齊一天天長大了,鄧家人做主,把伺候老太太的那個丫頭何清蓮許配給了鄧修齊,就連婚禮也是鄧家給操辦的。想當年,很多人羨慕鄧修齊,說他沾了鄧家的福氣,也跟著飛黃騰達了。
解放前夕,鄧家人要全家遷居香港了。臨行前,鄧家人把鄧家大院和家產統統交給了鄧修齊,讓他經管著這座院子。過不了多久,他們還會回來的。鄧修齊盡心盡責,替主人管著鄧家大院。沒過多久,土改劃成分的時候,鄧修齊的麻煩來了,他本來是個流浪孩子出身,這一回,卻要給劃成地主兼資本家的成分了。為這事,鄧修齊找過政府,政府的人告訴他,你已經跟隨了鄧家的姓氏,也成了鄧家財產的主人,把你劃成這個成分一點也不冤枉。
既然政府的人也下了這樣的結論,鄧修齊隻能接受。我是解放以後出生的,所以,我一出生家庭出身一欄裏標明的就是地主兼資本家。更不幸的是,我五歲那年,患了小兒麻痹症。經過治療,我能走路了,但是,還是一瘸一拐。
我是家裏的老大,家裏的一些活兒父親也多是吩咐我去做。母親經常抱怨父親,孩子的腿腳不好,別讓他幹了。父親的心很硬,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幹活兒累不死人。再說,多幹些活兒對他有好處。也許正是因為小時候總是不停地勞動,我腿上的肌肉雖然有些萎縮了,但是筋骨卻沒有萎縮。比起正常的孩子,我有缺失,可我也有偏得,腿腳不行,手卻是十分的靈巧,眼睛看到什麼,我的手就能畫出來,不論在紙上,還是在牆上或地上。我很喜歡畫畫,畫畫的時候,我的心情愉悅極了,把什麼都忘記了。我走出校門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個姓周的,雖然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但是,他對我的啟蒙,讓我受益匪淺。在我剛剛走出校門的那一段最為孤獨的日子裏,是他給了我一個鍛煉的機會。可惜,一個好心人早早地在我的生活當中消逝了,我一下子又跌落到了孤獨與迷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