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一九七一年三月,剛剛到來的春天比冬天還要寒冷。一群留城學生的心裏卻裝著一顆紅太陽,渾身上下暖洋洋的。從縣革命委員會安置辦傳來了消息,毛主席沒有忘記家庭生活困難、身體有疾病的中學生們,他老人家把百萬知識青年送到廣闊天地之後,等待了兩年,終於要為我們這些留在城裏的知青們安排工作了。大家的心裏都惴惴不安,都盼著幸運的降臨。

那年月,在我們的心目當中,中國人民解放軍是最紅最紅的,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也是最棒最棒的。除了極少數的知青能走進解放軍這所革命的大學校,能走進全民所有製工人階級隊伍,而絕大多數知青都到了有著廣闊天地的農村插隊落戶去了。好像大浪淘沙,金子參了軍,銀子當了工人,銅鐵錫當了農民,煉礦剩下的渣滓就是我們這些人。因為家庭生活困難,因為身體有疾病,我們的人生落腳點最終在何處?縣裏的人宣布:留在城裏的知青全部安排到民生街道“五小”工廠當工人。

街道工廠算什麼體製,國營的?大集體的?

安置辦的人說,什麼國營的大集體的都不是,要算也隻能算是小集體。

眼巴巴期盼著的留城學生們失落感達到了冰點。縣安置辦的人也看出了我們的心事,他說,你們可不要挑肥揀瘦,你們也就是生在咱們社會主義國家吧,如果你們生在資本主義國家,你們就得凍死、餓死。哪個不想去,把手舉起來。

我們都不吭聲,我相信沒有人願意去,但也沒有一個人舉手。那年月,事事都能上綱上線,誰也不想引火燒身。人們大都看不起婆婆媽媽的街道,農村還算是一個英雄有用武之地、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而街道是什麼?是老大媽,是家庭婦女,是雙開除的,是勞改釋放分子,是失去飯碗的地富反壞右之流、地痞流氓二流子聚集的社會渣滓的底層角落。

我們對民生街道的人造木廠並不陌生,工廠剛剛成立沒有多久,但工廠大院很有曆史,最早是俄國人建的軍營,後來成了日本人的兵營。解放以後,蘇軍在這兒駐紮過。蘇軍回國了,解放軍也進駐了這裏。後來,軍人換防了,大院空置下來了。房子不怕住,沒人住的房子鐵皮瓦已經生鏽了。街道便在大院裏搞起了“五小”工業,大院門口掛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民生人造木廠。有了人氣,空蕩蕩的大院也有了活氣。

我的同學胡華聲是個舌頭短了一截的人,越是有語言障礙的人,越喜歡在大庭廣眾麵前表現自己。胡華聲大聲地念著牌子上的字:人操母(造木)廠……他把“造”讀成了“操”,把“木”讀成了“母”。他不是故意的,他的舌頭的確比正常人短了一截,民間叫作禿舌子、半語子,胡華聲也因此而留城。因為這個發音,大家哄地笑了,連幾個女生也笑了,那股壓抑在心頭的鬱悶好像釋緩了一些。

走進人造木廠的第一步,就看到幾十個老女人、中年女人手裏握著一根根粗粗的蘆葦(她們把蘆葦當做道具紅纓槍),腰間係著一根黃帆布軍用武裝帶,她們看到學生們走進了工廠大門,在街道李清秀主任的指揮下,便邊舞邊唱: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殺殺殺……

一遍唱完了緊接著唱第二遍,六十歲的三寸金蓮像落地的粽子一樣有節奏地磕著地麵,五十歲的解放腳也像苞米核子一樣,甚至能踢腿彈腳做出刺殺動作。她們身後便是手持紅寶書的各色人等,大家嘴裏一齊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歡迎無產階級革命小將……

接下來便是李清秀主任講話,她操著一口黑龍江口音。今天,是人造木廠的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上級給我們送來了新生力量,我們工廠需要年輕人,需要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他們身體雖然有疾病,但是,他們都是受過教育的學生,有知識,有文化,我相信,他們的到來會為我們人造木廠的發展起到很大的作用。當然,知識青年也要接受再教育,不要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孔老二的孝子賢孫。我也提醒大家,人造木廠是階級鬥爭十分激烈、階級關係十分複雜的地方,你們要擦亮眼睛,站穩立場。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街道同樣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這裏也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就看你是不是一塊好幹糧了。

留在城裏的知青當中也有投機分子,投機分子無非就是逃避上山下鄉。在那年月,能逃避上山下鄉的,都是有些能量的人。我們班膀大腰圓的喬衛東,一頓飯能吃三個餅子,他說他有胃潰瘍。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胃虧肉”。他沒下鄉,因為他最害怕蟲子。他父親是縣裏革命造反司令部的司令,他也就留城來到了民生街道直接當了出納員。

我從來也不與誰攀比,我是一個留在城裏的知青。這是一股洪流或者說是潮流,你不可能逆之而行。我沒下鄉,經過兩年多的艱苦等待,終於等到了進街道工廠。這是另一種幸運,一天下來有九毛錢的收入。我的工作環境是工廠裏最苦最累的攪拌車間,我與胡華聲一起到了這個車間。班長叫吳忠良,他生著一雙鷹眼,一隻鷹鉤鼻子。他從前是交通警察,一九六一年鬧饑荒,他在街頭執勤的時候,把跑進城裏偷著賣花生賣雞蛋的農民當投機倒把分子抓了起來,然後扣留下東西,讓他們滾蛋。執法犯法,判了三年。丟了鐵飯碗,不得不端起了泥飯碗。明明他不是個好人,偏偏他那雙鷹眼裏的人好像統統都是壞蛋。

我們進工廠的第一件事,便是接受憶苦思甜教育。開會之前,要唱憶苦思甜歌曲……

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

歌曲唱過,一個名叫馬蓮香的女人開始正式訴苦。她說,孩子們哪,你們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毛主席說了,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不講你們就給忘了。從前咱們金河縣城裏有這樣的說法,“閻半城,曹半坡,劃拉劃拉比不上老夏家一半兒多。”意思是說,城裏的房產大半是姓閻的,城外山坡上的果園幾乎都是姓曹的,城邊的地大多是姓夏的。姓夏家的地也真是多,當年我老父親帶著我們全家七八口人到老夏家去要飯……

一聽到要飯,李清秀不高興了,打斷了馬蓮香的話。讓你們訴苦,你們就要飯要飯。你要飯,我要飯,他也要飯,千千萬萬貧下中農都是靠要飯活著,那地主不就成了大救星是不是?告訴你們,我們家就沒有要過飯。我就不信,你們都是靠要飯度過舊社會的。我們應該人窮誌不窮,地主的飯,餓死也不吃,才能表現我們勞苦大眾的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