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蓮香幹咳了兩聲,接著往下說。姓夏的地主要狗腿子給我們一口吃的,狗腿子不樂意,老地主說,他們吃了不白吃,他們吃了以後,拉出的屎照樣會在我們家的地裏漚糞。我父親要的是窮人的誌氣,他帶著我們全家走啊走啊,他不相信,我們一家人真的會把屎拉在他家的地裏。也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們終於要拉屎了,拉完了屎,我老爹看到一個拾柴草的人,就向他打聽,這地是誰家的。人家回答,這還用得著問嗎,這地是老夏家的。我老爹氣得大病了一場,他發誓,從此就是吃野菜,吃穀糠,也不出門要飯。
李清秀也沒有再追究馬蓮香,她挺嚴肅地說,你們這些人,該反動的,該革命的,早都人五人六的定性了。而這次分到咱們人造木廠的留城的知青,他們的世界觀可沒有形成或者說正在形成。我們要把他們培養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而不能讓他們成為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在這些年輕人當中,有家庭有問題的,也有出身有問題的。我們是唯成分論和不唯成分論,隻要你跟著無產階級走,我們就當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每每到這個時候,我隻能把頭低下去,這是最能表現俯首甘願的意思,此時此刻,無論別人再說什麼尖酸苛刻的挖苦話,我也會忍了。守分安命,順時聽天。到了這個工廠,我也算有了安身立命之處,我應該珍惜它才是。我與別人的不同,是我的肢體已經不健全了,我懂事比別的孩子早,我明白我的與眾不同。除了肉體身軀,我背負著家庭出身的罪名,我還頂著政治的枷鎖。
在我的記憶裏,父親對於鄧家從來都是懷有感恩之心。本來應該是地主老財的鄧家人審時度勢,去了國外,鄧家的這頂地主資本家的帽子自然就落到了父親的頭上。好在鄧家人沒有作惡多端,沒有欺壓百姓,所以,平日裏有人羨慕大院子,羨慕鄧家人過的日子,卻沒有人憎恨鄧家人,於是,父親這個代人受過替人頂罪的夥計也就不那麼可恨了。
人造木工廠裏有一個從前做過接產婆的許姨,見到我,她主動說起了為我接生的事……想當年,鄧修齊跟何清蓮辦喜事的那天,明明是萬裏晴空,他們一對新人正在磕頭拜天地的時候,瓢潑大雨從天而降。那天,作為街坊的許產婆也來趕人情,她與幾個婦人坐在一張桌上。大雨澆下時,她們幾個還私下議論,結婚最忌諱的就是婚禮時天降大雨,再就是打碎了鏡子。鄧修齊與何清蓮本來是一對苦命的年輕人,他們倆得到了鄧家的恩惠,也許是恩惠得過了頭,這個福分,他們倆享用不起。
許姨跟我說,你爸你媽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就是你,結果,你的腿腳落下了殘疾。也好呀孩子,腿腳殘疾了,能帶走許多屬於你的災難。以後,你就是一個命很硬的人,遇到什麼難事也不會難倒你的。
我的父親鄧修齊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常年生活在鄧家大院,經常服務於老秀才身前身後,鄧修齊看著老先生寫寫畫畫,他也能描畫上兩筆。開始時,老爺子並沒有在意。有一次,在老爺子沒有完成的畫作之上,鄧修齊給補上了幾筆,事後,老爺子發現了,大為驚歎,他沒有想到自己家的夥計能有這樣的天分。鄧家的人好,好就好在並未在意夥計的膽大妄為,敢在主人的畫作之上胡畫亂抹。日後,老爺子畫畫時,總要把鄧修齊叫到跟前,時不時地讓他也畫上幾筆。關於這件事,老先生一直十分的自豪,他經常對老友們說,我們家的夥計都能寫能畫,可見我們家的門風有多麼的儒雅。
解放以後,因為鄧家的財產統統歸了公,鄧家大院裏理直氣壯地住進了十幾戶貧民人家。我們家從上屋搬到了廂房,後來,又搬到了門房。父親到了一家印刷廠當了工人,母親也去了一家商店做了營業員。他們從前不是剝削階級,現在也成了勞動者。老街坊鄰居都知道這個底細,他們也沒把我們家看成是地主兼資本家。
我們工廠使用的生產原料是一種用石頭燒成的粉末,學名叫氧化鎂。因為聞起來氣味苦苦的,所以人人都叫它苦土。不論是誰,隻要是頭一回接觸苦土,聞到苦土的氣味,就會情不自禁地流眼淚。聞得久了,也就聞不出苦味,也不會流眼淚了。工廠另外一種生產原料是氯化鎂,就是民間所稱的鹵水,就是《白毛女》裏楊白勞自殺時喝的那種點豆腐的水。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因為鹵水能把豆漿凝固,所以,鹵水也能把人體內的血液凝固,所以楊白勞選擇了鹵水當毒藥。工廠大院裏到處彌漫的都是這兩種苦澀的毒氣,這座有著百年曆史的大院,自從有了苦土和鹵水的氣味,那些在這裏滋生了百年的毒蟲們也漸漸地消逝了。
工廠裏有一個名叫周天池的技術員,是他把苦土與鹵水合在了一起,製作出了喂豬用的槽子,這才誕生了人造木廠。本來就是一個小小的手工作坊,十個八個家庭婦女幹就足夠了。那年月,新生事物總是不斷出現。這種豬食槽子一經問世,就立刻得到了貧下中農的喜愛。原因就是用這種槽子喂豬,豬的食欲特別好,那年月,人人都盼著豬越肥越好,偏偏那豬吃得越多,身體越瘦。一年吃到底,貧下中農也看明白了,苦土做的槽子也快漏底了。琢磨了好幾個晚上才弄明白,原來,豬的食欲好是因為鹵水有味道。長時間的浸泡,鹵水讓豬食漸漸地消融了。因為鹵水有毒性,那豬才越吃越瘦。
接下來發生的,就是貧下中農們紛紛把豬食槽子砸了,又開始用木頭槽子和石頭槽子裝豬食。成千上萬隻苦土做的豬食槽子如何處置?如今的人造木廠也不再是從前的“五小”工廠了,工廠接收了這麼多的知青,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工廠倒閉吧。
李清秀到了縣革命委員會找到了趙鐵鋼主任,讓縣裏想辦法幫幫忙。
這個忙怎麼幫,知道了這種豬食槽子不能用來喂豬,咱們也不能把它賣到外地去吧。這種東西除了喂豬,還有沒有其他的用途?
李清秀倒是想起來了,平時生產出來的廢品槽子,也都處理給了職工,他們買回家去當了煤槽子。縣城裏家家戶戶都要燒煤爐子,裝煤總要有個物件。全縣成千上萬的人家,消化豬食槽子那還不簡單。這就是社會主義優越性的體現。
趙主任倒是答應了,但他也叮囑李清秀,此事可以再一,但不可再二再三。一個工廠,靠著生產這種產品維持生存,那可是沒有出路的。
李清秀告訴趙主任,這個問題他們早就想過了,人造木廠雖然是“五小”工廠,但他們也一直在搞新產品的研製。她現在麵臨的困難就是,一麵要應對社會事物,一麵還要關照這個工廠。從前還好說,現在一下子來了這麼多的知青,所以,她需要上級再派一個幹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