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和豐榮的戀情已在不知不覺當中露出了破綻。豐榮媽也有所察覺,從豐榮偷著從家裏拿飯給我吃的時候,豐榮媽已經產生了疑問。隻不過她的女兒從來都是個聽話的孩子,她也相信自己的女兒就是戀愛那天,也不會與一個品行不好的男人相戀。我和豐榮的事情大白於天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總不能永遠地隱瞞下去吧。我也有些惶惶不安,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事情。我和豐榮的愛情遲早要麵臨這些事情,遲早也要經受考驗。
豐榮媽不愛言語,豐榮天天晚上回家很晚,平時也心神不定。她也有意無意地觀察著女兒,女兒心裏裝不住事,她的女兒有對象了。她也有鄰居在我們工廠幹活兒,自然也把廠裏的風言風語捎帶到了家裏。說起我,她們無不惋惜,一個好端端的小夥子,腿腳殘疾了。更可惜的是,小夥子家庭出身不好。說到豐榮,她們更是惋惜,豐榮是多好的一個大姑娘,她像是吃了什麼迷魂藥,偏偏跟鄧錚好上了。豐榮媽聽了這些話,心裏頭打了個激靈。
借著吃飯的時候,豐榮媽問,榮啊,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沒告訴媽……
豐榮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什麼事?沒什麼事呀。
媽聽別人說,你好像在廠裏搞對象了。
別聽他們瞎說。
可你天天晚上回來得這麼晚,你到底在外麵幹了些什麼?
我……我在醫院,陪護任主任哪。她丈夫工作忙,家裏也沒有別人。我要不到醫院去,任主任身邊連個照顧她的人也沒有。
有人說,你跟你們廠裏的那個鄧錚好了,這是不是真的?
豐榮不說話了,她的臉微微地紅了。
豐榮媽心裏也明白了七八分,她追問著,是不是騎著自行車馱你回家的那個小夥子?
是他……媽……
媽聽說,他的腿腳不好。榮啊,咱可不能找個身體有殘疾的人。咱們好好一個大閨女,皇親國戚咱們高攀不上,咱找一個安分守己過日子的男人不難。
豐榮說,媽,你不知道,鄧錚有多好,他會畫畫,也會寫字,還能寫文章……
傻閨女啊,他再好,他的那些武藝能掙飯吃嗎?支起門戶過日子,家裏總得有個鐵飯碗,你們倆手裏捧的都是泥飯碗,有一天,工廠黃了,飯碗碎了,你們倆吃什麼,穿什麼?
媽,鄧錚會畫畫,工廠真的黃了,他畫畫,我到街上賣。
豐榮媽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你真的是個傻閨女呀。今天,媽可是跟你說了,就是要找對象那天,咱們也不能在人造木那個工廠找。你跟那個鄧錚趁早給我斷了關係,別拉拉扯扯的,讓人風言風語說三道四,讓街坊鄰居怎麼看咱們,你再怎麼找對象。
豐榮低頭不語。
更要命的,他們家的成分還不好。趕明兒,你真的嫁給了他,你們的孩子也要背著出身不好的成分,一輩一輩的,比人要低一等,矮一頭。
豐榮還是沒有吭聲。
豐榮媽知道,豐榮是個聽話的閨女。她以為女兒會像往常一樣,隻要是媽說的話,她會聽從。這件事說到此處,也就打住了。豐榮家雖然就是尋常百姓家,卻是安分守己本本分分過日子的人家。父親肯出力能幹活兒,母親能持家,會過日子,兒女們老實聽話,在大雜院裏也是讓鄰居們津津樂道的過日子的楷模。
看到豐榮的表情,豐榮媽的心也放下了。年輕人,一時熱血衝動,年輕人難免會突發奇想,做出些荒唐事。隻要她能聽話,就會回心轉意。她的女兒是個聽話的孩子,能看得出來,她已經有些回心轉意了。於是,媽的心也就放下來了。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豐榮抽個空子走進了值班室,老楊頭找個借口走出門去,他是讓我們倆說說話。
能看得出來,豐榮的表情有些緊張。
出了什麼事?
咱們倆的事,我媽知道了。
這是早晚要大白於天下的事,你媽說什麼了?
都怪咱們廠的那些快嘴子,是她們背地裏告訴我媽的。我媽說的,都是她們說的,說了你不少的壞話。
是不是你媽不讓我們倆好?
是……我今天晚上不能去了,我的小弟弟放學了,他就在工廠大門外等著我,等著跟我一起回家。
那你就回家吧。
豐榮臨出門時看了我一眼,我看出了那絲無可奈何的神情。目送著豐榮的背影,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我們倆的愛情開始遇到挑戰了。這總是要麵對的,豐榮的性情懦弱,她能麵對得了嗎……
喬衛東沒有再來找我,我更不會主動去找他。他離開了展覽館,到了縣革命委員會的文教組工作。靠著造反起家的父親,他想做的,他都做到了。他的父親被清查了,但他們有一派係,織了一張關係網,想做什麼,無需吹灰之力。離開了展覽館,喬衛東也不再需要搞什麼創作。於是,他也沒再糾纏我,沒有讓我捉筆當他的替身。
一個麻煩了卻了,又一樁心事重重地壓到了我的心頭。正與豐榮熱戀的我好像被迎頭澆了一盆涼水,雖然冰涼,但卻讓我的頭腦清醒了許多。那天晚上,我沒能合眼,我能想象得出那些在背地裏說我壞話的人說了些什麼,有些事情都是事實,並不能怨人家說道。
因為缺少了睡眠,第二天,我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
胡華聲有些幸災樂禍,是不是因為愛情失眠了?
瞎說。
你的心高,而且太高了。我不像你,我在選擇對象這個問題上,從最低賤處入手,選擇那些條件比我還要差的女性。所以,我就不需要勞心費神,根本用不著浪費感情。我始終牢記著那句座右銘,癩蛤蟆不要想吃天鵝肉。
就在我倆說話的時候,豐榮從我們身邊走過,她看了我一眼,我也瞄了她一眼,她的臉色有些發青,也許昨天晚上,她也沒能睡好。她扭過了臉,我也轉過了頭。我知道,我們彼此都在經受第一次感情的折磨。
胡華聲罵了一句,這該死的愛情,真的罪該萬死。
華聲,咱們廠裏的人都知道我跟豐榮的事了嗎?
你也不想想,連豐榮家裏的人都聽說了你們倆的事,咱們廠裏的人能不知道嗎?
你說,我該怎麼辦?
這事不是你想怎麼辦,而是豐榮同誌怎麼辦。一切都取決於她,你們倆的愛情麵臨著考驗的時刻到了。不過,這也未必是壞事,你們倆總不能捂著蓋著,紙裏也包不住火,就看你們倆這堆火能燒多旺了。
因為心裏很是憋悶,輪到我和胡華聲搖大滾子的時候,我跟他總也對不上節奏,不是快了就是慢了,總是不能把大滾子搖到速度一致。速度不一致,就不能把石棉瓦壓得厚薄一致。
高排長喊了一聲,已經壓廢了一片瓦了,不能再出廢品了。鄧錚,你要打起精神來。工作的時候,腦子裏不要想別的。
就在我提醒自己打起精神的時候,意外發生了,大滾子將高排長的手卷了進去。
啊……
高排長發出了一聲慘叫,整個車間立刻僵死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大家喊了起來,快倒著搖,把高排長的手倒出來。
我這才猛然醒悟,與胡華聲一起倒著搖,把高排長的手從滾子裏倒了出來。隻見高排長的臉色煞白,她緊咬著牙關,從牙齒的縫隙裏發出了一聲聲慘叫。她的手雖然是完整的,可手的指骨已經讓鐵滾子給碾壓碎了。
胡華聲他們拖過了一輛平板車,幾個人把高排長抬到了車上,一溜煙地跑向了醫院。
受傷的人去了醫院,車間的生產卻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攪拌好的原料一會兒就會發生化學反應,一會兒就會凝固。我知道,我闖下了大禍,我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因為幾個人去了醫院,剩下的人還要生產,我也沒有讓別人替換,也沒有人替換我了。我隻能一個人搖著大滾子,一聲也不吭,也不再去想別的事情,隻想著把生產任務完成。但願高排長的手能保住,千萬別往壞處發展。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我趕到了醫院。這時,豐榮他們幾個人正要走出醫院大門。
高排長,她怎麼樣?
豐榮說,已經處理過了,敷上接骨的中藥了。因為高排長有外傷,可能會感染,真的要感染,那可能就要做手術。
我走進了高排長的病房,她的家人守在跟前。我的心情很沉重,真的就像犯罪了一樣。我一步一步挪向高排長的病床前。
高排長發現了我,她示意我坐到她的跟前。
對不起,高排長,是我不好……
別說這樣的話,你也不是成心的。
高排長,你的手還痛嗎?
傷筋動骨,能不痛嗎。不過,這陣子好多了,不那麼痛了。唉,誰能想到會遭這疙瘩罪。
我真的不知說什麼才好,心裏充滿了愧疚之情。
倒是高排長主動跟我說話,豐榮他們剛剛走,你碰見了嗎?
我嗯了一聲。
跟姨說,你跟豐榮的事怎麼樣了?
你也知道我們倆的事……
我可不是聽別人說的,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倆捅捅咕咕的那些小動作,還有你們倆的眼神。姨可是過來的人了,別的事看不明白,男女小青年相好搞對象,姨可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可我們倆……恐怕要不行了……
是不是豐榮她們家不願意?
我點了點頭。
你告訴姨,豐榮的態度堅決不堅決?
我也說不好,我覺得她對我挺好的。
這就好,男女相愛,關鍵是你們兩個人的態度,隻要你們願意,別人說什麼都沒用。我知道豐榮這家人,她們家老的小的都是老實本分不惹事端,隻要你們倆願意,等我手上的骨頭長好了,我給你們倆做這個媒人。
謝謝高排長……
在廠子時叫排長,在這兒就叫高姨。你高姨這輩子介紹成了十對夫妻,過得還都挺好。能成人之美,能讓有情人結成姻緣,這是最大的善事。
告別了高排長,我走出醫院的時候,躲在門口的豐榮一直在等著我。我剛剛騎上了自行車,她就跳到了後座上。我剛要說什麼,豐榮說,別說話,一直往前騎。
我也沒用她指明方向,徑直把車子騎到了那個屬於我們倆的領地上。我們倆麵對麵地站著,手握在一起,久久地互相凝視著,久久沒有說話。
好一會兒,我問豐榮,你不怕回家晚了?
豐榮說,因為高排長受傷,我又有了借口。鄧錚,你是不是心裏一直在抱怨?
我什麼也沒說,我能抱怨什麼呢。
你心裏是怎麼想的,我能揣測出來。對我們倆的事,我媽聽說了以後,她不同意,她反對,我聽了媽媽的話也不願意。可是,靜下心來想一想,我媽她們沒有錯。鄧錚,我跟你說實話,如果我沒有跟你在一起,如果我不了解你,我不可能對你產生好感,咱們倆也不可能相愛。我告訴你,這幾天我經受的煎熬不比你少,我心裏的滋味也不好受。
剛才在醫院,高排長還說了我們倆的事。她說,這件事,關鍵要看你的態度。你如果動搖了,我們倆的愛情也就付之東流了。
豐榮說,高排長是個好人……你不知道,在你到醫院之前,街道的李主任到醫院來看高排長了。李主任刨根問底,一再追問工傷事故的原因,到底是不是人為的,到底是不是有人搞破壞。高排長說是因為她自己不小心,才將手卷進了滾子裏。不是人為的,也沒有人搞破壞。高排長對你挺好的,能感覺到,她在保護你。
都怪我……
怪你胡思亂想了是不是?
我心裏隻覺得委屈,我把頭埋進了豐榮的懷裏。我自以為是個堅強的人,其實我挺懦弱,也挺脆弱。一有點風吹草動,我就像一根牆上的蘆葦,一點定力也沒有了。
豐榮,你不會把我給甩了吧?
豐榮看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她把頭扭了過去。她說,鄧錚,我對你好,也跟你好,我沒有想那麼多。我想,是你的人品和才華征服了我,我才將自己寶貴的初戀奉獻給了你。你以為我是隨隨便便做出的這個選擇嗎?是有同情的成分,但是,更多的還是因為我喜歡你,我也愛你。我也知道,我和你的愛情一旦大白於天下,肯定會遭到許多阻力。這才剛剛開始,你似乎不堪一擊,自己先垮掉了。以後,麵臨著更為艱難的事情,你如何應對?難道隻有迷惘,隻有彷徨?
豐榮,我真的害怕失去你。
如果你真的害怕失去我,你就振作起來。鄧錚,我隻是把我家裏人的態度跟你說了,你就有點受不了啦。如果真的麵臨更為嚴酷的考驗,你真的能夠經受,不怕打擊?
我緊緊地抱著豐榮,豐榮,你屬於我,我不會讓你失望。
豐榮伏在我的懷裏,她喃喃地說,在我情竇初開的時候,在我朦朦朧朧地產生愛的萌芽時,我並沒有像那些女孩子,一心想著白馬王子。這個世界,王子隻有一個,而更多的卻是普通人。我喜歡天仙配裏的七仙女和董永那樣的愛情,我也喜歡當一個田螺姑娘。
我把豐榮抱得更緊……
從部隊醫院傳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任慧之的病情得到了確診,她患的是肺癌,而且是晚期,已經骨轉移了。任慧之總是腿疼,看來那時候,她的骨頭已經讓癌細胞吞噬了。聽到這個消息,我震驚了,留在城裏的知青都震驚了。沒有想到,一個關心我們的人患上了絕症,大家心裏都很難過。工作的時候,胡華聲已經串聯好了,今天下班以後,我們一起到醫院去看看任主任。
下班了,我們脫下工作服,洗去了臉上和手上的苦土,一起騎著自行車去二一三醫院。
騎出了南門外,白雪提議,我們不能空著雙手去看任主任,我們應該帶點什麼禮物。
王立春說,我們湊錢買點水果吧。
豐榮建議,咱們還是到山坡上去采點野花,任主任是個挺浪漫的人,如果把花和水果放在一起,相信她更喜歡野花而不喜歡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