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采了很多野花,白色的黃色的,還有紫色的和紅色的,許多野花我們也叫不上名字,不過,放在一起花朵雖然小點,但卻五彩繽紛,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我們走進任主任的病房時,任主任剛剛輸完液。看見我們,她高興地坐起身來,讓我們圍坐在她的身邊。
任主任,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你們都好嗎?
我們心裏都很難過,但在表麵,我們不得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到我們給她帶來的野花,任主任捧著野花,放到鼻子下麵聞了聞。她說,謝謝你們……不知有多久,沒有到野外去了。我年輕的時候,一直夢想著能考上長春地質學院,畢業以後,能當一名勘探隊員,翻山越嶺,住在帳篷裏。帳篷的外麵,就是盛開的野花……
胡華聲說,任主任,幸好你沒成為勘探隊員,如果你成了勘探隊員,你就不會給我們當主任了。
任主任歎了口氣,因為當教師,我受到了我教過的學生們的批鬥。我有過這樣的念頭,這輩子再也不當教師了。也許是命裏注定,倒是不跟學生們打交道了,我跟你們知青又攪在了一起,你們就像我的學生。
王立春說,任主任,你要是我們的老師,我們肯定不會批鬥你。
任慧之長吐了一口氣,不要以為老師會記學生們的仇,學生們批鬥我,打我,用腳踢我,我隻是痛心,我經常問自己,這是我教過的學生嗎?他們成了這個樣子,會做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是不是跟我這個教師有關?我想了,我有責任……
在進到病房之前,我們約定好了,一定不要說起任主任的病。我們回避這個話題,可任主任卻說起了她的病。
我知道你們有幾個人已經相愛了,好像白雪要結婚了……
白雪說,是,任主任,結婚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了,就在國慶節那天。到時候,請任主任去喝喜酒。
唉,就怕任主任等不到國慶節那天了。
我們驚愕了。
我也不瞞你們了,我患了肺癌,而且到了晚期。
因為大家事前知道任主任的病情,一直隱瞞著,等到患者自己道出了病情真相,我們都難過極了。豐榮、白雪、王立春她們幾個女的啜泣起來,眼淚也嘩嘩地流了下來。
任慧之說,其實大軍犧牲時,我就不想活了。世界上有什麼比兒子死了更讓媽心痛的事情。兒子不在人世了,媽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嗎。我真的不在意什麼癌症不癌症,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這些學生。如果等到你們有了安定的工作,等到你們結婚成家了,我再得病,那該有多好。
豐榮抽泣著,任主任,你別說了。
大家別哭哭啼啼的,把眼淚擦擦。我跟我們家老趙說了,這輩子未了的心願,就是你們這些留在城裏的知青。他們的身體有病,有殘疾,他們的命都很苦。在人造木廠那樣的工廠工作,也十分的辛苦。將來有一天,如果國家有政策,一定要把這些孩子們安排一個好工作,讓他們能過上幸福生活。人造木這個工廠……怎麼說,將來,你們要結婚成家,任主任我連一套房子也無法分給你們……
護士進來了,她不讓我們在病房裏待的時間太長。我們從病房走出來,商量好了,幾個人分一下工,輪流到醫院來看望任主任,讓她天天能看到我們的身影,讓她天天知道工廠裏的事情。
任主任不能再回到工廠了,工廠又在李清秀的控製之下了。好久沒有開憶苦思甜會了,也好久沒開革命傳統教育會了。任慧之患上絕症的事情,李清秀心知肚明,沒看出她有多麼的悲傷,相反,她幸災樂禍。她在班後會上甚至說,與毛主席革命路線背道而馳的人,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我想,她說的背道而馳的人,也許指的就是任主任。現在,有人又掀起了一股右傾翻案風,他們就是冬天裏的大蔥,表麵上幹了,其實內心不死。
李清秀喋喋不休地講起了她們家的光輝革命史,她的父親是個老地下工作者,抗日戰爭勝利那年,八路軍出兵東北,就是她父親給咱們部隊帶的路。還有她的大哥,她的大哥是當年地下抗日放火團的成員,被日本憲兵逮捕以後,關進了旅順大獄。為了能從大獄裏逃出來,她哥哥天天把獄卒發給他的鹽偷偷地藏了起來。後來,他把鹽用唾沫粘在窗戶的鐵柵欄上,讓鐵柵欄生鏽,直到鐵柵欄生鏽腐爛了,她的大哥從監獄裏逃了出來,又找到了黨組織,成了第一個從堅固如鐵的旅順大獄裏逃出來的共產黨人。
其實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李清秀說的是真的,但是,所有的人都不敢不相信。那樣一根手指粗的鐵柵欄,要多長時間才能腐蝕掉。
李清秀也知道我們這些留城知青對任主任都很有感情,她也很快就有了分解我們瓦解我們的辦法。她先是讓曲小平替代了豐榮,讓曲小平當了出納員,兼做工廠的衛生員。她特地把豐榮分到了又髒又累的攪拌組,她要好好地折磨一下這個一直被任慧之關愛的姑娘。
我和豐榮的事情李清秀也早聽說了,她用一種我說不清楚的眼神從上到下打量著我,她的嘴角持一縷嘲弄甚至是蔑視的意味,我能感覺出來,她心裏想的是:你這倒黴蛋兒,還想搞對象,還想談戀愛……
李清秀在我們工廠建立了共青團組織,第一批入團的人有曲小平、王立春、楊桂花、白雪,還有胡華聲。為此事,胡華聲見了我挺尷尬的,這事雖然怨不著他,可他卻有點難堪,因為我們倆是真正的患難與共,從小到大,從來也是榮辱與共。胡華聲入團以後,我覺得他在漸漸地疏遠我,無意間,我與胡華聲也有了距離。
李清秀說了,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階級鬥爭不抓就不行。我就是聽毛主席的話,要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咱們中國這麼大,不鬥都不行,何況咱們小小的人造木廠。
因為李清秀的到來,老楊大爺也不敢再留我住在值班室了。我回到大雜院,我知道,在我的身前身後,都會有白大娘兒們的眼睛。她不僅在意我點的燈泡,她更在意我的一舉一動。
這天晚上,正好停電,我躺在炕上,閉著眼睛胡思亂想。因為停電,大院裏的人家都早早地睡下了。十點鍾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我以為是豐榮,她不知找了一個什麼理由,擺脫了家裏人的監管,偷偷來與我幽會了。當我打開門,沒想到,敲門的人會是王山穀。
我連忙把王山穀拉到了屋裏,王先生,你有事?
王山穀沉默了片刻,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包東西。他說,這是我的老友柳心田留下來的,他兒子昨天到我家,把這包東西托付給了我。柳先生一輩子從事地方誌的研究,這是他一生的研究成果,對於我們遼南,對於整個東北,都很有價值。一直在師範大學教書的柳先生的兒子知道我與柳心田是生死之交,他就把東西托付給了我。可我家也不是平安之地,有人一直想竊取這些東西,在我們家,已經無法保存下去了。今天就有人找上門來,專門詢問這包資料。原來,柳心田的兒子禁不住逼問,說出了實情。我一輩子沒有做過虧心事,更不能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情。因為在我們家,想保住這包東西已經不可能了,於是,我想把這包東西送到你這兒,你替我保存好它。不能讓別人把它竊取去。
我從王山穀手裏接過了這包東西,東西不大也不重,但卻十分有分量。
王山穀說,這年頭,值得信任的人不多了,但是我相信,你是我王山穀信任的人。
謝謝王先生。
王先生走了,我手裏掂著那包東西,藏在我家,我家裏哪有可以隱藏資料的地方。就是藏在家裏,我天天要上班,長時間不在家,可居民委的女人們卻無孔不入,她們不會放過丁點蛛絲馬跡。直到天亮,我也沒能想出好辦法。沒有辦法,上班的時候,我把那包東西捆在了腰裏,帶在了身上。
上午的工作結束了,無意間我看見豐榮和另外一個人正把剩餘下來的料脫成了一塊大坯。為了不浪費原料,每次剩下的原料,攪拌組的人總會把它脫成一塊大坯。我的腦子靈光一現,有主意了……
晚上下班後,攪拌組的人把剩餘的原料脫成坯。當她們離開了,當所有人走進大車間準備開會的時候,我迅速地把腰裏的那包東西解下來,放進了坯框裏麵,重新把那塊已經脫好的坯再放進坯框裏麵。因為那包東西占據了空間,我把那些剩餘的原料又脫成了一塊小坯。我牢牢地記住了那塊大坯,並做上了記號。
周天池要離開工廠了。這回,他心灰意冷了,他也不想要回他的那些集郵品了。街道工廠創業多麼的不容易,好不容易發展到了今天,可有人就是不想往好地方發展。如果不是任主任,人家早就離開了。這一回,周天池真正鐵了心了。
李清秀根本就不挽留周天池,什麼人才,林彪還是天才呢,怎麼樣,摔死在溫都爾汗,沒有了副統帥的中國照樣沿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前進。
連吳忠良這樣的人也感覺,少了周天池,工廠真的不行。
李清秀挺詫異地看了看吳忠良,她說,你這人不是挺沒肝沒肺的嗎,你怎麼有點像拿起繡花針的婆婆媽媽了。
吳忠良嘿嘿地笑了起來,他說,這工廠再不好,也是咱一手幹起來的。就像自己養的孩子,再醜再笨,那也是自生自養的。這幾年,咱能吃上飯,穿上衣,靠的還不是咱們工廠嗎。
李清秀不高興了,她說,如果美國鬼子來了,日本鬼子來了,你都會當漢奸。如果是國民黨回來了,你更是一個叛徒。可惜他們回不來,他們就是回來了,也會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吳忠良說,你說得對,他們有來無回,來了也死無葬身之地。
我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果然有人找到了我,是師範學院來的外調人員,他們找我,果然就是為了那包東西。
你認識一個名叫柳玉清的人嗎?
我不認識。
那你一定跟王山穀很熟悉。
是,我們在一起幹過活兒。
這個王山穀是不是四類分子?
是,他是四類分子。
你跟王山穀是什麼關係?
在工廠,我們是工友。在私下裏,王山穀是我先生,我跟他學過寫字。
你跟他,沒做過別的什麼事嗎?
我搖了搖頭,因為早有心理準備,我很鎮靜,但我不去與對方的眼睛對視。
我們問的再具體一點,你有沒有替王山穀保存過什麼東西?
我搖了搖頭。
你要回答有,或者是沒有,聽到沒有?
你們在審問我嗎?
我們對你已經很客氣了,實話告訴你,柳玉清已經交代了,他父親留下來的那些反動資料,他交給了他父親的狐朋狗友王山穀保管。我們找到王山穀,他向我們坦白交代,這包反動資料,他交給了你。你還年輕,屬於可以挽救和教育的知識青年,所以,我們通過組織找到你,希望你能把這些資料交給組織。
我沉默了,剛剛聽到他們所說的話,我甚至相信了,但是,我又很快地否定了他們說的話,我不相信王山穀會把我給出賣出去。我說,不知道有什麼東西交給我了,我想讓王山穀跟我當麵對質。
兩個外調的人對望了一眼,他們也不著急回答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證據亮相在我的麵前。
過了不長時間,喬衛東來了。
原來,在外調人員找到我時,喬衛東和白大娘兒們已經把我住的屋子裏裏外外搜查了一遍。我從喬衛東的表情能看得出來,他們什麼也沒有搜到。他們幾個背著我在探詢,看我還有什麼可能藏匿東西的地方。喬衛東甚至把楊大爺也找來了,他們一個勁地追問,你有沒有看見鄧錚藏匿什麼東西了。
在這個工廠,我看的是整個大院,我就住在這間值班室裏。裏裏外外,你們隨便翻,翻到了反動的東西,你們就把我打成反革命。但是,如果翻不到什麼東西,我可告訴你們,我們老楊家可是三代的貧下中農,窮了八輩子的無產階級。
這時我明白了,他們這是在望風捕影。我不能把自己出賣了,更不能出賣王山穀。我把王山穀托付給我的東西隱藏到別說一萬人,就是十萬人一百萬人也找不到的地方了。一塊大苦土原料脫成了坯子,堅硬如同頑石,除了我能看懂那個記號,別人誰也不會知道。
喬衛東特地麵對麵跟我談話,咱們是老同學,又都是因病留城的知青。說句實話,本來是要把你帶到群眾專政指揮部的,是我替你說情,說咱們是同學,是朋友,人家這才給我麵子。我現在也調到了縣文教組,他們學校的事情,領導讓我參與,我也不能不參與。你就跟我說實話,王山穀到底給了你什麼?你到底把東西藏到了什麼地方?
我什麼也不說。
喬衛東也看出來了,我就是想跟他對抗到底了。我就是要與他對抗到底。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他們能參加紅衛兵,他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造反,大串聯。他們想參軍就能參軍,他們想進國營工廠就能進國營工廠。而我卻不行,我自己尋找到了空間,我喜歡畫畫,我找到能夠引導我畫好畫寫好字的老師,他們連這個權利也給我剝奪了。也許是我太有忍耐能力和承受能力了,我采用了沉默來對應他們。
我以為喬衛東能看在曾經是同學的份上為我開脫一下,他走出去了,接下來,那兩個外調的人走進來了。他們的表情生硬,走吧,跟我們走一趟。
去哪兒?
到了那兒,你就知道是哪兒了。
他們把我帶到了工人民兵指揮部,從前,這裏是群眾專政指揮部。一路上,我早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那就是挨揍,棒子燉肉。
我離開了工作崗位,少了一個搖大滾子的人。車間裏的生產停了下來。高排長跑到了李清秀跟前,李主任,鄧錚走了,誰來幹活兒?
李清秀說,你們頂上,這點事也跑來找我。
高排長說,女同誌哪個能搖得動大滾子。
李清秀說,婦女能頂半邊天,你們一分錢也不少掙,你們怎麼就搖不動大滾子。
我們真的就搖不動。
一個人搖不動,那就兩個人搖,兩個人搖不動,那就三個人搖。我就不信了,世上還有什麼能難倒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