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那年月,挨整挨批挨鬥的人太多了,我沒覺得自己丟人,因為我沒做丟人的事情。

關進了工人民兵指揮部,那個外調的人扔給我一本稿紙,讓我想好了,就寫認罪書。

關我的這間屋子已經關過了許多人,而且什麼樣的人都有,在牆壁上麵,留下了許多人塗鴉的筆跡。其中一麵牆壁上麵寫著: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吧,給你自由!我渴望自由,可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軀怎能從狗的洞子爬出……還有一首裴多菲的詩,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會背誦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我與外界隔絕了,我也失去了自由。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豐榮。我知道很多人知道了我給抓進了工人民兵指揮部的消息,豐榮也一定知道。我也知道,進了工人民兵指揮部,要過的第一關就是棒子燉肉,不知你犯了什麼罪,進來要先吃頓苦頭。也許是我的腿有殘疾,也許我犯的不是什麼讓人厭惡的罪孽,關進了那間與外界隔絕的屋子,民兵們對我還沒有動手動腳。其實他們也是平民百姓的子弟,也不知怎麼著,當了工人民兵,也就轉瞬之間變成了凶神惡煞。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男人走到我麵前,說了一句,寫吧,把你做過的壞事統統寫出來。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民兵是個小頭目、姓肖,是胡華聲爸爸的徒弟。我給關進了民兵指揮部,胡華聲也是心急如焚,叫來了父親,讓他出麵找了那個姓肖的。怪不得民兵們對我手下留情,因為胡大叔在徒弟的心裏還是有麵子的。

天色黑下來的時候,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這時候,我又想起了平日給我送飯吃的豐榮,不知道她此時此刻是怎樣的心情,此時此刻她是怎樣的舉動。我想,她知道了我的遭遇,一定不會置之不理,她會做什麼,她又能做什麼呢……

勒了勒腰帶,我還是寫材料吧。我寫什麼呢?我就從小時候寫起,我們這條街上,我們這些小夥伴們,我的這些同學們。記得我們小時候,北城門外有座天齊廟,廟堂之上供奉著一個大肚彌勒佛。大肚彌勒佛大胖臉上咧著一張大嘴,笑得那個開心勁兒,讓我們看了以後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笑天笑地笑天下可笑之人。有一次,馬旦拾起了一個馬糞蛋,放在了彌勒佛的那隻大手的手心上。結果晚上回家,馬旦肚子絞勁地痛。到醫院去吃藥打針也不管用,直到第二天,馬旦才告訴他媽,他把一隻馬糞蛋放到了彌勒佛的手上。這還了得,馬旦他媽媽立刻準備了供品,燒香拜佛。馬旦他媽說了很多的好話,馬旦的肚子也就不再痛了。其實這件壞事是我策劃的,我說,彌勒佛的手上少什麼東西,於是,馬旦就拾來了一隻馬糞蛋,放在了彌勒佛的手心上……

看看天色,已經過了晚上八點鍾,那股強烈的饑餓感似乎漸漸遠去,但是,肚子裏卻像有一把刀子剜著心肝般的難受。別再去想吃的事情了,除了豐榮,沒有人會惦記著給我送飯了。我已經不再去想,人家說了,一個人的檔案從八歲開始,我就從童年寫起我經曆過的那些所謂的壞事。我也不知道我的文筆如同行雲流水一般,寫起來洋洋灑灑的,自己覺得也挺流暢而且有趣……寫著寫著,我的思路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飯菜。不敢去想大米飯,不敢去想大白饅頭,我想起了豐榮給我送的苞米麵和全麥粉蒸出的饅頭,想起了蘿卜絲燉粉條子……

從來也不平靜的指揮部裏又來人了,隔著牆壁,我聽得出來,是與我有關的人。我聽見,民兵在詢問為我而來的人,你是他的什麼人?來人說,我是他的老師。

聲音雖然有些生疏,但我仍能從記憶裏找到這個聲音,說話的人應該是金鳳老師,她到這兒來做什麼呢?

金鳳是來給我送飯的。

因為有姓肖的關照,民兵們對我的態度也是網開一麵。連死刑犯都給飯吃,何況他還沒定性是什麼罪名。

金鳳還提出了一個請求,我能不能見見他?

一個民兵跟在金鳳的身後,走進了關押我的屋子。金鳳把飯盒遞到我麵前,她問了一句,你是不是餓壞了?

我感激涕零,這時候能得到關懷和關心,我不知用什麼言語來表達。

金鳳說,我不知道你出事了,是豐榮讓我來的,她去找任主任了……

這時的我才說出話來,謝謝你,金鳳老師。

在我眼裏,你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好學生。唉,真沒想到,你也給關進了這裏……記住老師的話,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能把什麼不屬於你的那些罪名扣到自己的頭上。

嗯,我點頭答應著。

從明天開始,我給你送飯。

豐榮呢?

因為你的事,她也受牽連了。

一旁的民兵提醒道,不要說其他的,時間也到了,你也該走了。

臨走前,金鳳叮囑我,一定要承受得住,不要想其他的。毛主席說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本錢沒了,什麼也都沒了。

在我被關進了工人民兵指揮部的時候,豐榮也慌了陣腳。冷靜下來,她想到了任主任。我的境遇,隻有任主任能幫助我,拯救我。於是,下班之後,豐榮直接奔向了二一三醫院。可她跑進了病房,病房裏麵空空如也,問護士才得知,因為任主任的病情十分嚴重,已經轉到了市內的二一〇醫院。

姓肖的看了我寫的交代材料,他看著看著,不由得笑了起來。這一夜間,你把整整三十頁稿紙寫得滿滿的,寫得也都是我經曆過的事情,讀起來真的讓人感到挺親切的。可是,搞專案的那幫人他們看了可不會像我這樣,因為這不是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他們想要什麼東西?

你到底做了什麼錯事,惹怒了他們?

我也不知道。

我覺得,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你要有個思想準備,我們這些人不過是些打手,屬狗的,讓我們咬誰,我們就咬誰。打你的時候,輕重我們能把握。可管你生管你死的時候,那可就不關我們的事了。

姓肖的畢竟是個工人,他該說的話說到了,能做到的事情,他也做到了。眼下,我隻能期盼著豐榮能找到任主任,期盼著有人能拯救我。

第一次找我外調的那兩個人畢竟是大學裏的人,他們的態度冷淡生硬,但卻不粗魯。當我再次跟外調的人見麵時,我麵前又換了兩個人。他們的麵孔就有些猙獰,說話的口氣更是惡狠狠的。

說吧,你把那包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材料藏到了什麼地方?

我一如既往,用沉默來應對他們。

你說句話,也是表個態,你到底說,還是不說?

我還是沉默不語。

一個耳光扇過來,我的腦子一陣暈眩,眼前竄出了一串金星,口腔裏湧出一股腥味,鮮紅的血順著嘴角流了出來。我咬緊了牙關,盡量不讓血流出來。我冷冷地注視著動手打人的人,我恨不能站起身來,與他拚個你死我活。

你是不是不服呀?

我不說話,我也不看他。

我從這小子眼神裏能看得出來,他仇視黨,仇視無產階級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他跟那個頑固不化的老反動派一樣,不見棺材不落淚。

我用沉默的應對,得到的卻是他們的惱怒。他們對付我的方法,隻有法西斯,拳打腳踢。我抱著頭,任由他們打。我有一身強健的筋骨,隻要他們不把我的頭給打壞了,我那已經殘疾的身體不怕他們打。這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六哥,如果六哥還活著,他一定不會饒恕這兩個欺負一個殘疾人的家夥。他們踢我的腿,踢我的屁股和脊梁。用拳頭擊打我的兩肋和肚子。我咬著牙,就是一聲也不吭。

姓肖的走進了屋子,他冷冷地說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把人打壞了,你們不負責任,我們哪裏來的醫療費給他治傷。

那兩個人這才收手。

我從他們言談話語當中聽出了不祥的信息,似乎王山穀遭遇了什麼不測。我的感覺是準確的,王山穀真的告別了這個世界,不知是不是他們迫害致死的。但是可以斷定,王先生的離世一定與他們有關。我不敢說自己具有鋼鐵般的意誌,可那些堅守信念,麵對敵人酷刑的愛國誌士們,麵對死亡的時候,他們能做到麵不改色心不跳,這讓我崇拜,讓我頂禮膜拜。事情發生時,我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能經受得起考驗的人,會不會沒有那麼堅強的意誌力。王先生離世了,他什麼也沒有坦白交代,他一直沒把我給說出去,我如果不能完成先生的信任,不能堅守自己的人格,將來有一天,不管是在天堂,還是在地獄,我都無法麵對我的先生。因為我不配做他的學生。

外調的人雖然氣勢洶洶,聲嘶力竭,但我覺得他們在我麵前就像跳梁小醜一樣。而我,經曆了這次磨難,我相信,我就是那塊棉絮,那塊能吸附很多苦水的棉絮,它會沉甸甸的厚重,沉甸甸的承受。

第三天,豐榮看我來了。胡華聲陪著她,姓肖的網開一麵,我們倆見麵了。看見我臉上的傷痕和血瘀,豐榮頓時就哭了,他們打你了,為什麼要打人……

他們心虛了,他們黔驢技窮了,他們才會動手打人。我不怕,真的。

豐榮說,任主任的病情加重了,她不在二一三醫院了,已經轉到了二一〇醫院。我請假到市裏去,李主任不準我的假。沒有辦法,隻有等到星期天,廠裏放假我才能去。真的,我都快要急死了。

任主任病得這麼重,別給她添心事了。

可你,平白無故讓他們關在這裏,又怎麼能行。知道底細的還行,不知道底細的,還以為你真的是個壞人了呢。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胡華聲說,這個世界,就是個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世界。這個喬衛東,他真正是個頭頂生瘡腳心冒膿的壞蛋。你和豐榮好,他心裏就氣不過,成心打擊報複。

我看出來了,豐榮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礙著胡華聲,她也說不出來。也正是因為胡華聲和我們在一起,人家看管我的人才沒有進來。豐榮一再叮囑我,要想得開,要吃得下。一個男子漢要有度量,要相信自己,一切是非總是要真相大白的。

放心吧,豐榮,我知道該怎麼做。

礙著胡華聲我沒說出來,我在心裏說,從前我是一個人,現在有你在我的心裏,我什麼都不怕。什麼苦我都能吃得下,什麼委屈我都能忍耐。

豐榮也讓我放心,她認準理了,隻有找到任主任,也許任主任沒有那麼大的能量,但是任主任的丈夫趙鐵鋼他是一縣之主,隻有他出麵,我才能得到解脫。

我和豐榮告別的時候,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也緊緊地握她的手。胡華聲扭過臉去,他不好意思看這場麵這情景。我真想把豐榮抱進懷裏,我多麼想親吻她,多麼想……豐榮是流著眼淚離開的,她還是叮嚀著,要堅持,要挺住。

一個星期過去了,連看管我的那個姓肖的都沉不住氣了,連他也來到我麵前勸我,你也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替人家藏了包東西。我替你問過了,那包東西也不是什麼變天賬,好像就是一份研究資料學術成果。他們私下裏也跟我說過,隻要我能拿出來交給他們,一切一切就都過去了。小兄弟,這年頭別太鑽牛角尖,革命洪流,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我說,我真的沒藏什麼東西。

姓肖的笑了,人家居民組長白大娘兒們親眼看見了王山穀深更半夜的到你們家去,她親眼看見了,那個王山穀手裏拿著東西,走的時候兩手空空的。那白大娘兒們可是咬鋼嚼鐵地認證,她敢站出來作證。那個姓王的老頭已經死了,你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他的身上,你不就解脫了嗎。

我心裏說,我要是那樣做了,我連一條狗都不如。

現在還處在運動當中,人人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說你鄧錚,你這處境,你真的不要再給自己找麻煩了。

我說,肖師傅,我不但沒有一個政治背景,甚至沒有好的家庭出身,自己的身體也殘疾了,我再不好好做人,連最後的這點品行也給賤賣了,我還是個人嗎。我不是白披了一張人皮來到這個世界,不但沒留下好名聲,還往死人身上潑髒水,我能這樣做嗎……

姓肖的聽了也不再多說什麼。這年頭,也挺難得有這樣信守諾言的人,沒有辦法,盡管我師傅吩咐過我,但我也幫不了你什麼。像你說的那樣,我也會給自己留下一條後路。

不知是誰想出了主意,他們把我媽給找來了。

媽見我就掉眼淚,你爸進了監獄,你也給關了起來。孩子啊,犯了錯不要緊,要緊的是能認錯。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呀。

到了此時此刻,我就是低頭認罪,我能解脫嗎?不可能,反倒會罪加一等,反正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也隻有橫下一條心,走到底了。我低下頭,也不看我媽。我怕我看得久了,我的心會屈服於她。

母親是了解兒子秉性的人,她對專案組的人說,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我知道我兒子,他天生膽小,不敢做犯法犯罪的事情。

不經常到民兵指揮部的喬衛東把我媽拉到了一旁,他說,嬸,我和鄧錚是同學,我也想幫他,可他就是頑固不化,他真的要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了。

我媽說,你們是同學,你應該了解鄧錚,他從小到大沒有撒過謊,他也是個膽小的人。如果他做了壞事情,他說了謊話,他會臉紅的。可我剛剛見他,跟他說話,我這個當媽的敢肯定,是有人往他的身上栽贓,你們冤枉了鄧錚。你們是同學,你把他給放了吧,別讓我的孩子在這裏受苦了。

喬衛東說,嬸,這是在幫助鄧錚,不是吃苦受罪。

這個世界如果都是喬衛東這種類型的人,肯定會暗無天日。他們想一手遮天,可他們真就遮不住。工人民兵指揮部還有別的任務,人家不能天天關押我看守我。再說了,讓我待在這裏,天天不勞動,牢底也坐不穿,工廠還天天靠著幾個女職工合起力來搖大滾子,到頭來便宜讓我給撿了。他們最後做出決定,把我放出工人指揮部,回到工廠,監督勞動。一邊勞動,一邊交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