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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大車間裏,我畫的馬恩列斯毛偉人像統統給摘了下來。在放我回來之前,李清秀特地開了一個大會,說放我回來,並不是我沒有問題了,而是為了往更深層次挖根子。咱們工廠一百多名工人階級的一百多雙眼睛,就是照妖鏡,在照妖鏡下,沒有什麼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不現原形的。老的四類分子消滅了,新的四類分子又誕生了。我要特別告誡大家,鄧錚的問題不同於那些破鞋爛襪子,他可是政治問題,而且是驚動了縣裏的大問題。所以,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同新滋生的資產階級劃清界限。在這場你死我活的運動當中,有些人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她給階級敵人做好吃的,天天給階級敵人送飯。她的下場怎麼樣了呢?我不說,大家也看得清清楚楚。

李清秀說的是金鳳,受了我的牽連,她不再當抗大小學的教師了,她也到了我們工廠,給分到了粉塵最大的攪拌組當了一名工人。而在攪拌組幹活兒的豐榮離開了工廠,她讓李清秀派到了西海頭,那裏有城關公社的一個工地,到那裏的人都是壯勞力,幹的活兒就是抬沙子。因為我和豐榮好已經有所傳聞,李清秀特地把我和豐榮隔絕開來。

還是因為我,李清秀又特地召集我們留城知青開了一個會,她一個目的,就是要孤立我,就是要我認識錯誤,把專案組要的東西交出來。

被人孤立的感覺是世界上最難以忍受的,因為所有人都不理你,沒有人跟你說話,沒有人跟你交流,你時時處處都是一個人。我也深知自己所麵對的處境,我更深知工友們的處境,如果有人與我親近了,他恐怕就會像我一樣,成了被人唾棄的角色。我幹的還是工廠裏最苦最累的活兒——搖大滾子。別人下班了以後,我不能下班,我要打掃車間的衛生,我要清洗生產用的工具。我還要把剩餘的原料脫成坯子,這時候,我有機會看一眼那塊特殊的苦土坯。因為我做了記號,我一眼就看見那塊苦土坯若無其事地垛在牆角。也不知它到底是什麼樣的密電碼,讓我一直跟著它備受煎熬。

當我把工廠裏的所有活兒都做完了,我才停下了手裏的工作。工廠裏除了我,還有老楊大爺。平常嘮叨不停的楊大爺也不跟我說話了,更不敢讓我吃肉了。人到了這步田地,活著真的不如死了的好。就在我做完了這一切指令我做的事情之後,就在我走出工廠時,在大門口與楊大爺擦身而過的時候,楊大爺不露聲色地,像地下工作者似的,把一隻小小的紙團塞進了我的手裏。我也裝作若無其事地捏著這個紙團,直到走出了工廠,直到走進了我的家裏。關上門,打開紙團,這是豐榮寫給我的……在老地方。榮

我的心溫熱了起來,我的豐榮還是我的豐榮,楊大爺也還是楊大爺。這是我剛剛從指揮部回到工廠的第一天,我知道我是在眾多的監督目光下,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盯著。回到家裏,我就在白大娘兒們的監視視野裏。

我正盤算著,如何躲避白大娘兒們那雙賊一樣的眼睛,到我們的那個領地,去與豐榮幽會見麵。我走進大院時,隻見院子裏的鄰居們都在院子裏,議論著什麼。這時我才知道,白大娘兒們家出事了,她的兒子因為兩派武鬥,被對方一槍擊中了腦袋。開始以為他死了,可過了一會兒,看他還喘氣,還能動彈,就把他送進了醫院搶救。現在,生死未卜。此時此刻的白大娘兒們正焦急地守在醫院,等待著手術室裏傳出兒子的消息。

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我的心裏一陣欣喜,因為我正為怎樣才能與豐榮見麵而犯愁,因為突如其來的意外,我能與豐榮見麵了。多少天了,十多天了,我們倆沒能在一起。憋在心裏有多少話要說,我太渴望了,就是豐榮不寫條子給我,我也會想盡辦法與她見上一麵。我覺得這是天賜的良機,讓我與心上人在重重艱難險阻中相會。想起那句“每臨大事有靜氣”的古賢名聯,我靜靜地等待著離開家的時機……

白大娘兒們家的燈一直黑著,從前,隻要看見她們家那黑黑的窗戶,院子裏的鄰居們就知道,有一雙眼睛正躲在黑暗當中窺視著全院的鄰居們。可是,今天晚上,她們家裏沒有人,窗戶後麵也沒有了那雙窺視的眼睛。因為平素白大娘兒們的所作所為 ,這件不幸事件的發生,鄰居們表麵上裝出同情的樣子,其實都幸災樂禍,都暗暗竊喜。活該倒黴,一個總是盼望著別人倒黴的人,最後,倒黴到底落到了她的頭上。我也與鄰居們有著同樣的感覺,一個人的所作所為應該得到報應,無論善惡。想起那個中了子彈的人,我的心裏滋生了悲憫之情。她家的那個兒子比我們年長,小時候,帶著我們一起玩耍,是個孩子王。他年紀輕輕的就要……我真的不敢想下去……

當院子裏安靜了下來,我掩好了門,輕輕地推著車子,走出了大門。我騎上車子,飛一般朝著城外那個老地方而去。

豐榮果然等在了那裏,我們倆見麵的那一刻,幾乎是撲進了對方的懷裏。我緊緊地抱著豐榮,她也緊緊地抱著我。好一會兒,我問她,你早來了嗎?她問我,你吃飯了嗎?

不等我搖頭,豐榮掏出了一隻燒餅,捧給了我。好久沒有被人關懷了,我的眼睛濕潤了。

他們是不是打你了?

隻要他們不把我的腦袋打暈,隻要他們不把我手指打斷,我禁得起打。

固執就要吃苦頭,別再那麼固執了。

其實我心挺軟的,我的性格也挺軟的。

表麵是挺軟的,其實你的心堅硬,你的性格也堅硬。你知道王山穀去世了嗎?

我知道了,可惜,我沒能去送他最後一程。抽個時間,我一定要去祭拜他老人家。

我替你去過了,我用那種你畫梅花的衛生紙,給他做了兩朵潔白的小花。

謝謝你……我把她又抱緊了。

豐榮說,我去找過任主任……

你看到她了嗎?

豐榮歎了口氣,我去了二一〇醫院,任主任又轉院了,她去了省城陸軍醫院。聽醫生說,任主任恐怕沒有多長時間了……

別再找任主任了,豐榮,別再找了。幸虧沒有見到她,她知道了這些事情,又要上火生氣,病情又會加重。別給她添心事了,讓她盡快地好起來,早點回到咱們工廠來。

豐榮感慨著,也不知為什麼,好人總是不能長命百歲,倒是禍害能活一萬年。

可我覺得壞人得勢,能橫行霸道,也隻是一時,不會長久。如果他們長久地把持這個社會,主宰這個世界,也就沒有天理了。我覺得好人終究會得到好報,作惡多端的人肯定不會有好下場。你要相信,在這個冥冥之中,肯定有一個神秘的力量。

但願如此吧。

我和豐榮互相依偎著,互相觸摸著肌膚,長時間的親吻、撫摸,身體深處的本能漸漸地占據了上風。豐榮解開了紐扣,讓我把手伸進了她的衣襟。她隻能用這種方法撫慰我,我的苦悶,我的煩惱拋到了腦後,我吻著她的眼睛,吻她的麵頰,吻她的脖頸……在這樣的壓力和恐懼之下,她能給予我的,她都給予了。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這樣一個美麗的姑娘能把愛情給予我,並且為我奉獻了她的身體,我在心底暗暗發誓,我會用生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愛情。我吻豐榮的胸,吻她的豐滿而平坦的小腹,吻她的腹股……愛情的熾烈火焰已經將我烘烤得熱血沸騰了,兩具火熱的充滿了青春活力的軀體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我用力地抱著豐榮,豐榮也緊緊地抱著我,我已經忘記了一切。我知道我麵對的是一個無私的姑娘,心地善良的姑娘,在我身前身後被渾濁的汙水簇擁的環境下,在我幾近絕望的情緒之下,她用純真的靈與肉在撫慰著我……我緊緊地抱著這潔白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身軀,她就是那根在風浪中搖晃的桅杆。我在心底默念著,謝謝你,我的豐榮,你用自己溫熱的軀體溫暖了一顆冰冷的心,這顆心從此有了熱度,有了活力。在他絕望的時候,他依然沒有朝著絕境走去……我把她抱得更緊,生怕她從自己的身邊離開……

暴風雨驟然過去,當我們倆仰麵朝天地靜靜地躺在沙丘上,凝望著夜空。豐榮似乎想起了什麼,話已經到了嘴邊,她又給咽了回去。

你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告訴我?

豐榮含糊其辭,沒,沒什麼,你隻想再囑咐你,一定不要固執,在人家的屋簷下,你不低頭也不行。天不會總是下雨,天也不會總是刮風,總會有天晴的時候,人也不能總是背運,總會有時來運轉的時候。

我說,你也要保重,因為我,也牽連到了你。要不是你跟我好,他們不會讓你去抬沙子的。

豐榮說,你放心好了,我沒事……

豐榮嘴上說沒事,其實她心裏有事,隻是她沒能說出來,她是想再等幾天,再把事情告訴我。無論做什麼,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和豐榮偷吃了愛情的禁果,熱血沸騰的那一刻,我們倆連世界都忘記了,更忘記了後果。豐榮已經過了例假的日期,依然沒來例假。她本來想告訴我,可她不想讓我的心裏再添壓力。她想再等幾天,例假拖延幾天,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可這一次,已經拖延了快有十天了,依然沒有動靜。似乎有一種預感,我們愛情的結晶、一個小生命在這個不適宜的時機悄悄地在她的身體深處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