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豐榮洗臉的時候，正在做飯的豐榮媽爆鍋時的那股油煙味，使豐榮感到一陣惡心，她想嘔吐，嘔吐了幾次，都沒能嘔吐出來。
媽媽有些詫異地看著豐榮，你怎麼了？
豐榮搪塞著，沒事，這兩天胃有些不舒服。
搪塞過了媽媽，豐榮卻不能搪塞自己，她知道可能懷了身孕。一邊體驗著初孕的驚喜，她也擔心可能降臨的事情。對於豐榮和我來說，這不是驚喜的事情，這是災難，專案組的人正因為找不到我的什麼罪證而抓耳撓腮，如果我與豐榮未婚先孕，那正好給了他們給我治罪的口實，他們可以給我戴上一頂流氓分子的帽子。用生活作風問題整治一個人，甚至比政治罪名還有效。
來到沙灘上，那些抬沙子的人都是一些壯漢。平時，都是他們抬沙子，而豐榮隻是給他們裝沙子，快到中午的時候再給他們蒸一下飯。可是今天，豐榮卻把扁擔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工程隊長大老王說，你這姑娘，小腰精細精細，你能抬得動沙子？
豐榮說，我想試試，要不，你們總是看不起女同誌。
大老王說，這一筐沙子可足足有二百多斤，壓壞了你的小腰，我可負不起責任。
豐榮說，不要你負責。
豐榮咬著牙，與大老王一起抬起了沙子。大老王雖然表麵上是個魯莽之人，他心腸不壞，還有點憐香惜玉。他把大筐的繩子朝自己這頭拉了許多，讓豐榮肩頭能輕一點。豐榮咬著牙，赤著腳，抬起了沙子，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朝大壩上走去……豐榮隻是聽人說過，有了身孕不能幹重活兒，如果幹重活兒，就會流產。她想把肚子懷上的孩子流掉，她不想要這個無辜的小生命。因為這個無辜的小生命會給我們帶來難以名狀的罪名。可偏偏想做的事情，偏偏不能得逞。豐榮越是想讓肚子裏的孩子流掉，偏偏這個小生命是那樣的固執，死死地盤踞在豐榮的子宮裏，就是不肯讓豐榮的“陰謀”得逞。
豐榮的妊娠反應已經越發明顯了，她再怎麼掩飾，也逃不過媽的眼睛。媽畢竟是過來的人了，她隱隱地感到，自己一向聽話的女兒可能做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追問了幾次，豐榮都搪塞了過去。但是，紙裏包不住火，孩子在豐榮的肚子裏一天天長大。怎麼辦？沒有別的辦法，隻有將孩子流掉。在工廠裏當衛生員這麼長時間，豐榮懂得了一些衛生常識，也知道一些醫療經驗，這年頭，要到醫院去做人工流產手術，需要單位開具證明信，證明確實是已婚夫婦的意外懷孕，醫院才能給做人工流產手術。屬於未婚先孕，性質可就嚴重了，是不是亂搞男女關係，是不是生活作風敗壞？那年月，人們對反革命已經失去了興趣，但是，對於亂搞男女關係的人，卻是深惡痛絕。
越來越明顯的妊娠反應已經有些控製不住了，在海頭上，在抬沙子的人群當中，有人已經產生了懷疑，一個大姑娘好端端的就會惡心，就會嘔吐。男人們當中也有小人，也有喜歡看別人笑話或者出醜的人。豐榮的這些不正常的表現，也成了他們的話題。甚至有人把豐榮的表現反映給了李清秀。李清秀聽到有人反映的這個情況，她連想也沒想，豐榮真的懷孕了，不會是別人，一定是鄧錚。她等的就是這一天，等到豐榮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再也掩飾不住的時候，最好等到孩子能生下來的時候，鄧錚這小子，就會成為一隻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她也叮囑反映情況的人，一定要盯緊了，一定要讓未婚先孕的大姑娘肚子裏的孩子閃亮來到這個紅彤彤的世界。
怎麼辦？豐榮已經有些走投無路了，她不想告訴我，她知道告訴我後果是什麼，隻能增加負擔增加壓力。也許，會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跟誰說？豐榮想告訴許心如，她最好的同學。可許心如怎麼可能幫助她呢？她想了很多人，她甚至想到了我媽。到後來，她都沒有告訴他們。如果任主任在，她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做下的這件事告訴任主任。可惜，任主任音信全無。豐榮的心火燒火燎，她已經近乎於絕望了……她也真的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如果真的事情敗露了，她就采取結束生命這個方法來告別世界。不管她去了天堂還是地獄，都再也用不著在意人們的議論或者說嘲笑。也不知怎麼了，那年月，發生了男女關係似乎就是觸碰到了天條一樣。
豐榮終於想起了一個人，她就是金鳳。金鳳當過我們的老師，她比我們年長，雖然她與金鳳沒有多少來往，憑著一種感覺，金鳳能成為我們的救星。豐榮就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找到了金鳳……麵對著小時候的老師，豐榮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撲進了金鳳的懷裏，泣不成聲了。
金鳳拍著豐榮肩膀，有什麼話，慢慢說，別憋在心裏。
豐榮這才把她和我的事說了，並且講到了我們倆控製不住感情，偷吃了愛情的禁果，並且懷了身孕……金鳳老師，你說，我該怎麼辦？
金鳳問，鄧錚知道你懷孕的事嗎？
豐榮搖了搖頭，我怕他著急上火，沒有告訴他。
金鳳又問，你們倆能在短時間內結婚嗎？
豐榮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事，太突然了，我和他連思想準備也沒有。
金鳳說，那隻有把孩子給打掉。
豐榮說，當我感覺自己懷了身孕的那一刻，我也產生過驚喜，不過驚喜過後，就是恐懼，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恐懼。這個不應該來到人世的孩子似乎帶給我們的不是喜悅，而是罪過。所以，隻有把孩子打掉，才能不再添亂，不再讓鄧錚吃苦頭。如果事情敗露，我和他……什麼都完了。我已經什麼辦法也沒有了，所以，我才想到了你。金鳳老師，幫幫我和鄧錚吧……
金鳳握著豐榮的手，既然你把自己最隱諱的事情告訴了我，說明你對我的信任。能被人信任，我也挺欣慰的。我會幫你們的……
在縣城的醫院，不可能做人工流產。想要打掉腹中的胎兒，隻有到鄉下，到人民公社衛生院。隻有在鄉下，管理得能鬆一些，可以偷偷地做這種不可告人的手術。金鳳有一個同學，名叫丁潔，在董家溝衛生院當醫生。恰好第二天是個休息日，金鳳帶著豐榮來到了董家溝衛生院。衛生院也休息，因為這件事，丁潔醫生特地換了一個班，她值今天的班。
丁潔與金鳳一樣，她們都是獨身老姑娘。麵對著豐榮，她注視了她好一會兒，她說，我隻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與你的那位男人，是不是真心相愛？
豐榮說，我們是真心相愛。
丁潔說，好。那我再告訴你一個問題，做人流手術，恐怕能引起的一個後果就是，以後，當你們想生孩子要懷孕的時候，可能會不再懷孕。
豐榮低頭不語。
金鳳用懇求的口吻，丁潔，你給用心做，就不會產生什麼後遺症。
豐榮躺地冰涼的手術台上，一根橡皮管探進了她的下體，一陣陣疼痛，她忍受著刮宮的痛苦。丁潔一邊認真地做著手術，一邊說，以後一定要記住，再與你的男人發生關係的時候，一定要采取措施。
豐榮說，我和他那時候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我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措施。
丁潔歎了口氣，連這點衛生常識都沒有，竟然敢去偷吃伊甸園裏的禁果。
手術做完了，丁醫生讓豐榮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她用大茶缸在電爐子上煮了兩隻鴨蛋。我這兒沒有雞蛋，正好別人給了我幾個鴨蛋，吃了吧，補一補身子。
豐榮心中惦記的心病從她身上消逝了，雖然痛楚沒有消逝，但她心裏還是釋然了。謝謝丁醫生，如果沒有你，我和鄧錚全完了。
丁醫生說，要謝，你就謝我的這位老同學吧，因為她，我才做了我人生第一次不該做的手術。
豐榮眼淚流下來了，謝謝你，金鳳老師。
金鳳說，雖然我沒結婚，但我知道，男怕車前馬後，女怕產前產後。雖然是人工流產，可也像坐小月子一樣。你可要注意了，不要以為，肚子裏的孩子打掉了，你就萬事大吉了。要注意休息，注意營養。
丁潔醫生說，是這樣的，要記住這次教訓，以後，再發生關係的時候，一定要采取措施。
豐榮說，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
丁潔笑了，你可別過早地下結論，人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男女感情到了那個境地，你們是控製不住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