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鳳說，你說采取措施，他們倆如果懂得采取措施，就不會發生這些麻煩。至於什麼措施，你就跟她講講。她一個剛剛走出校門不久的學生，她能懂得什麼。如果懂，還能懷了身孕。
丁潔醫生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豐榮，你真的不知道采取什麼措施，才能不懷孕嗎？
豐榮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豐榮說的是真話，她不懂，我也不全懂。出社會以後，跟工友們在一起，跟老六在一起的時候，經常能聽到他們講的那些腰帶以下的那些疙瘩話，光是對男女之事產生過朦朧的興趣，而哪裏懂得其中的道理。
走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丁醫生把自己的圍巾戴在了豐榮的頭上。她叮囑道，一定要記住，要多休息，別沾涼水，別讓涼風吹著。按理說，人工流產以後，要休息兩個星期。要多吃營養食品，別生氣上火。
金鳳歎了口氣，眾目睽睽之下，她怎麼休息啊。你呀，好事做到底，想辦法在縣醫院給開個診斷書，讓她能休息幾天。她明天就要上班，班上幹的還是重體力勞動，那不活生生地毀了身體嗎。
丁潔在縣醫院有個熟人，她寫了張條子，請她幫忙給開張診斷書。
後來，我是從金鳳那兒得知了這件事。當我知道了這件事時，已經過去了很多天了。我和豐榮見麵的時候，我撲倒在她的麵前，雙手抱住了她的兩條腿，我嘶喊著，這麼大的事情，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豐榮撫摸著我的頭，她說，告訴你又有什麼用？我想過告訴你，後來，我不想告訴你了，我想一個人承擔。告訴你了，隻會讓你心急如焚。也許，你還會做出一些過激的舉動。我一個人承擔吧，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心裏愧疚極了，豐榮……
鄧錚，隻要你記住，我別無他求，隻要以後你能對我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又一天的勞作結束了，工人們都在洗臉換衣服。我還要打掃衛生，我還要清理車間。正忙碌時，縣裏的一個機要秘書來到了我們廠。趙鐵鋼派他來給我們送任主任的口信，任主任又住進了二一三醫院，她想見見我們。
隔了這麼久，聽到了任主任的消息，我們都高興極了。我和豐榮更是高興，壓在心頭的陰霾頓時散盡了。我急忙幹我的活兒，我想跟大家一起去看望任主任。這時，大家也顧不得忌諱什麼，七手八腳地幫著我清掃。大家商量著，咱們給任主任帶點什麼禮物呢？
白雪說，任主任喜歡野花，咱們去給她采點吧。
李世明說，天太晚了，來不及了，再說，這季節也不對，哪裏采得到野花呀。
胡華聲說，咱們給任主任買點塑料花吧。
豐榮說，買塑料花還不如不買，任主任一點也不喜歡塑料花。她說了，假的東西，她不喜歡。
曲小平說，要不我們湊錢吧，看看任主任喜歡吃什麼東西，我們再給她買。
當我們一起擁進任主任的病房時，豐榮、白雪她們撲到了任主任的跟前，我們男生圍在周圍。原本很豐滿的任主任消瘦得露出了顴骨，眼睛也陷了下去，頭發枯黃稀疏。她的臉色發青，脖子瘦得全是皺褶。
女生們幾乎都哭了，我們也不好受。
任主任有氣無力地招呼著，來來來，都給我坐下，坐下……
胡華聲說，任主任，你可回來了。
任主任說，看你們的樣子，都挺好的吧？
大家齊聲說，我們都好，任主任，你什麼時候出院哪？
任主任孱弱地笑了起來，用咱們工人的話說，瞎子磨刀——快了。
我們也跟著任主任笑了，但是，笑得很澀。
任主任說，華聲，你的木匠手藝學得怎麼樣了？聽說你有了一朵向陽花？
胡華聲說，木匠手藝學得還行，那朵向陽花也行，她是城外園藝大隊的社員，一個工能掙一塊多錢，比我掙得多。模樣一般，但心靈挺美。
你們倆什麼時候結婚？
明年吧，她們家正在給我們蓋房子，指望著人造木廠是沒有什麼希望了。我爸說了，等到我們結婚的時候，就請你給我們當證婚人。
任主任的臉上露出了喜色，會的，我一定給你們倆證婚。
任主任離開的這段時間，工廠裏發生的事情她都知道。她關心工廠，關心我們這些留在城裏的知青。學校的學生們年年上山下鄉，農村也漸漸安置不下數以千萬計的知識青年。已經陸陸續續的有知識青年回城了，城裏的工廠也要安排這些知青。任主任告訴我們，隻要咱們工廠不倒閉，隻要你們別放棄，國家以後會有政策，即便咱們工廠不轉為集體所有製性質，也會把你們這些留在城裏的知青們轉為大集體的職工。
聽到任主任這樣說，大家心頭一亮，任主任，這能是真的嗎？
任主任說，怎麼會不是真的？我說的話，你們還不相信嗎？今天找你們來，一是想你們了，二是告訴你們這個消息。等到那一天，我們要搞一個聯歡。
豐榮這才想起了什麼，任主任，你想吃點什麼，我們去給你買。
任主任歎了口氣，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吃，實在要說想吃什麼，我就想吃一碗酸菜做的疙瘩湯。
豐榮站起身來，任主任，你等著，我回家讓我媽給你做酸菜疙瘩湯。
因為化療，任主任的體力已經支撐不下去了。護士讓我們都離開病房，我們也隻好離去了。我們商量好了，從明天開始，每天都要有人來看望任主任。
大家都走了，我留下了。我和豐榮的事人人都心知肚明，他們知道我在等著豐榮，跟我道了別，他們就都離開了醫院。
我在走廊上等著豐榮，我也沒有打擾任主任，想讓她多休息一會兒。看見了任主任的現狀，我的心裏掠過了一絲不祥的感覺。也許過不了多久，任主任就會離開這個世界。我不敢往下想，是任主任給了我生命之火，點燃了我的人生理想和信念。這樣一個好人，在我人生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要告別這個世界了……
豐榮提著飯盒回來了，飯盒裏裝的是酸菜疙瘩湯。
任主任勉強地喝了一口疙瘩湯，她便皺起了眉頭，忍了一會兒，沒能忍住，又嘔吐了起來，把剛剛喝進嘴裏的疙瘩湯給吐了出來。她感歎著，其實，我什麼也吃不下，我要吃東西，就是想安慰你們……
任主任拉著我和豐榮的手，讓我們坐在她的身邊，她說，你們倆的事我也聽說了，好啊，豐榮是個有眼光，而且很勇敢的姑娘，你能愛上鄧錚，我已經想到了。人哪，就怕接觸，就怕了解，不少人不相信，你們倆會走到一起。他們不相信，但我相信，而且我還相信，你們倆一定能手拉著手走進婚姻的殿堂，而且能幸福一生，白頭偕老，共同走到人生的終點。
任慧之的眼睛裏流露出了慈悲神情，可惜，我等不到你們倆的那一天了……
豐榮哭了，會的，任主任，你會參加我和鄧錚的婚禮，我們倆請你做證婚人……
任慧之說，你們倆是我最喜歡的兩個年輕人，我應該祝福你們倆，你們倆真的能結合，我不但希望你們生活幸福，我也希望你們倆能創造生活的奇跡。我能看得出來，鄧錚是個有理想、有才華的年輕人。我更相信他一直在心底憋著這股勁兒，隻是社會背景不行，政治環境不好。但你們要有一個信念，社會不會總是這樣，時代總是要發展的。你們期待的那一天一定會到來的。
我緊緊地握著任慧之的手，任主任，你是一位讓我尊敬的人，你給了我人生的尊嚴。任主任，我更想喊你一聲任老師，我會一輩子記著你的恩情，一輩子記著你對我的愛。母愛對我已經很淡漠了，你給我的愛就像母愛一樣……
任慧之替我抹去了眼角的淚水，好孩子，我給你的愛太少了，隻是那麼一點點。別人隻能指導你，隻能幫助你，給你外在的動力，但是，最最重要的還得靠你個人努力。我有一種預感，在以後的歲月裏，你不會辜負自己，你能實現自己的理想……
我和豐榮有一個共同的心願，那就是希望任主任盡快好起來。任慧之不僅對我們留城知青好，她對工人們，對工廠都傾注了自己的感情。也正是我們需要她的時候，她卻病倒了，而且得的是不治之症，我們的任主任可能將不久於人世。我們不想讓任主任死，大家紛紛給任主任找偏方。民間有許多偏方，比方說，韭菜地裏的蚯蚓和白糖一起食用，還有巴豆放進紅皮雞蛋裏麵一塊蒸，蒸熟了食用。不管怎麼說，隻要有一線的希望，我們就想試一試。隻要有空，大家就分頭去給任主任找這些偏方。人人心裏都有一杆秤，除了那些心術不正的人，我們都希望任主任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