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複習功課的我一心想考大學,我也隻能利用業餘時間複習,讓我給他烙這麼多的裝飾板,真的有點難為我了。
胡華聲拿出了一百塊錢,你以為我讓你白幹哪,這是付給你的報酬。怎麼樣,抵得上你三個月的工資了。幹吧,如今也不是從前,不會再當資本主義尾巴給你割了。
從那天開始,我天天烙畫不止。豐榮看在眼裏,她一聲也沒吭,看得出來,她不喜歡我這麼做。我這麼做也能理解,因為工資比別人低,我們需要錢。豐榮這才把心底憋著的話說了出來,難道我們需要的僅僅是錢嗎?僅僅因為錢,我覺得生活就簡單了許多。
豐榮不需要把話說透,我明白她的意思。既然已經答應了胡華聲,那就給人家的這點事情做完,別耽誤了人家。
用了幾天時間,我把這件事寫成了一篇小說,寄給了一家名叫《新蕾》的雜誌社。過了兩個星期,我收到了編輯部的來信,編輯在信上說,他們已經采用了我的這篇稿子。
從此,我沒能走上繪畫的道路,卻走上了文學創作之路。也許繪畫需要空間,需要筆墨紙硯。而寫作隻需要一支筆和一本稿紙,似乎寫作是一種更為簡單的個體勞動,甚至連桌子也不需要,墊著一塊硬東西,放在膝蓋上也能寫作。我沒能去實現自己的畫家夢,卻在無意間成了一名作家。
那時候的人們,剛剛從“文革”的噩夢中走出來,如饑似渴地需求文學的雨露滋潤,因為寫作,我成了金河縣的一位名人。鎮政府調我去當通訊報道員,縣史誌辦要調我去寫縣誌。這時候,已經告老還鄉的趙鐵鋼向新來的縣委書記推薦了我,讓我參加一個旅遊區的開發。因為我的寫作才能,調我到旅遊開發辦去創作編寫民間故事,去給那些奇礁怪石命名。
我喜歡這份工作,從此,離開了我工作多年的從前叫人造木廠,後來叫石棉瓦廠的這個工廠。走向了新的工作單位,走向了屬於我的新生活。
喬衛東也結婚了,他挑肥揀瘦很久了,最後,他選擇的愛人是一戶挺顯赫人家的女兒。可沒過上兩年,他們夫妻便離婚了。他們已經有了孩子,喬衛東的妻子連孩子也不要,辦了手續離家而去。究竟因為什麼,才導致了他們離婚呢?離了婚的女方已經不在意什麼家醜不可外揚了,她最不能容忍的是喬衛東生活作風有問題。如果他搞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也到能讓人理解,可喬衛東與那個一直保持著不正當男女關係的人是誰?誰也想不到,她竟然是年過半百人老珠黃的李清秀。百思不得其解,妻子曾經追問喬衛東,這到底因為什麼?喬衛東說,從古到今,都是男人玩弄女人,而李清秀卻是一個會玩弄男人的女人。
沒有人會想到,喬衛東與李清秀,他們之間保持著這種關係已經很多年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也隻有喬衛東、李清秀這類不齒於人類的狗屎,才能做得出來狗屎一樣的肮髒事。但是,他們嘴上振振有詞,表麵上道貌岸然。人世間的無恥之事,竟然就是他們幹的。好在遊街批鬥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人們隻熱議了一陣子,也就煙消雲散了。
胡華聲也結婚了,他娶的是一個鄉下姑娘。他們很相愛,胡華聲除了掙一份工資,他在業餘時間經常做木工。掙的錢不少,日子過得也比那些二級工們不知要美好多少。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時常感歎,要不是當初任主任讓他學一門手藝,到頭來,他即便不是狗屎,也是狗屁。
改革開放以後,鄧家大院的主人回來了。鄧家的老爺子早就去世了,兒子也老得不能動了。回來的人是鄧家的孫子鄧先賢。鄧家在香港也有些產業,金河縣的領導們誠惶誠恐地接待了鄧先賢。因為要招商引資,好不容易才有一個回鄉省親的海外僑胞,縣領導把鄧先賢像神靈一樣供著。鄧先賢提出要看看自己家的故居,一座住著十幾戶人家的破破爛爛的大雜院,看得鄧先賢也直皺眉頭。他還想到祖墳上去拜一拜,祖墳早就毀掉了,在那個原址上,建起了一座階級教育展覽館。
鄧家的後人走了以後,也時常回到大陸,他回來做生意,但卻很少回到金河縣。房地產業最興旺的那幾年,鄧家大院也拆除了,在原地建起了好幾座樓房。開始還有人惋惜,如果保留下這座大院,或許還是一個民居文物。如今,老建築都拆除了,從前的影子,包括我們工作過的那個街道工廠大院,也是蹤影全無。在金河縣城裏,再也找不到一座老建築了。
別說老建築,連當年一個個挺氣派的國營工廠,後來也一個接著一個地倒閉了。當年在工廠裏以能從事車鉗鉚電焊為榮的人們,也一個個地下崗失業了。此一時,彼一時,有一天,我們同學聚會了。大家也都年過半百了,可他們基本上都成了下崗工人。我們那一代人,生長在國民經濟困難時期,正受教育的時候,趕上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正是施展自己青春年華的時候,我們又上山下鄉了。我們結婚,國家提倡晚婚晚育。生孩子又是一對夫妻一個孩子。正值中年,肩負著上有老,下有小的使命時,我們又下崗了。十年動亂,毀的何止是我們一代人哪。但是,僅僅抱怨又能怎樣呢,我們能靠著抱怨而詮釋我們的時代和生活嗎?
劉明明說,隻要說起這些事,我們都會怨天尤人。咱們看看鄧錚,再想想自己,難道我們不應該反思嗎?不應該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嗎?
不知誰嘟囔了一句,沒有辦法,我們不可能成為保爾·柯察金。保爾·柯察金隻有一個,我們隻能是凡夫俗子。
我一直不會忘記的,還有我的六哥。他帶著我,品嚐到了許多人生的樂趣。在我絕望的時候,他總能讓我看到希望。在我無力支撐自己身軀之時,他總能伸過手來,讓我扶住他的臂膀。以他的人生態度,哪怕是死,也會死而無憾。
後來發生了許許多多的故事,就不一一地給讀者講述了。我和豐榮有了兒子,兒子出生那天,兒子的姥姥感歎道,一對夫妻隻許生一個孩子,你們生個兒子好啊。將來,兒子長大了,能幫著你們幹重活兒了。
豐子厚很喜歡我的兒子,兒子繼承了我的遺傳基因,他很有繪畫天分。考美術學院時,要到美院去參加培訓。臨行前,豐子厚掏出了三千塊錢,給我兒子當做盤纏。那錢都是十元一張的,豐子厚囑咐他的外孫,姥爺也有大票,為什麼給你小票,讓你花起來方便……
年事已高的豐子厚生病住進了醫院,子女們輪流到醫院去照顧臥床不起的父親。輪到我和豐榮侍候他的日子,兒子總是搶在我們前麵,他說,你們工作忙,我去照顧姥爺吧。
我和豐榮的工作確實很忙,我們也沒想到一個兒子竟然把有病的外祖父侍候得幹幹淨淨井井有條。閑下來的時候,外孫就與外祖父對話,外祖父告訴外孫,你以後要跟你爸學,學一條就夠了,你爸他是個要強的人。人,要要強。隻要要強,你就沒有做不成的事情。
後來,我的嶽父去世了,去世前,他留下了一本存折,上麵存有八千塊錢,臨終前,他叮囑老伴兒,這錢,是給二女兒豐榮的。想當初,她嫁給鄧錚的時候,我不同意,也就什麼嫁妝也沒有陪送。唉,當初我心裏,並不是這樣想的。誰也不能跑到前頭去看一看。等到我閉上了眼睛,你把這筆嫁妝錢給咱們二女兒,就說爹欠下她的嫁妝,雖然晚了許多年,這回,給她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