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
龍江不知道這三十裏地是怎麼騎下來的。當他看見自己家房子時,隻覺著腿一軟,便從自行車上滾落下來。
媽媽還有幾個鄰居幾乎是把他架進屋的。
一迸屋,龍江一愣怔,爸正黑著臉蹲在角落抽煙。大股大股的煙從那個角落彌漫開來,弄得屋裏灰蒙蒙的,辣得入睜不開眼。
“爸,”龍江疑惑地揉了揉眼,他本來想說/您還活著”,話到嘴邊又覺著不合適,變成了“您抽煙哪”。
爸“吭哧”一聲,算是回答,大股大股的煙從
他鼻孔、嘴角冒得更凶了。
足有十個鄰居擠在他家裏。
龍江筋疲力盡地跌坐在椅子上,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媽媽。
媽撩起衣角,擦去眼角的淚珠,聲音都變調了“龍江,出事了。”
原來,那天是五金廠公休,就爸一個人值班。忽然開來了一輛五噸大解放,有人拿出一封信,說是從城裏來提貨。爸見紙上整整齊齊地寫著兩行字,下麵還有個又圓又紅的大印章,二話沒說,就讓他們祀整整一卡車自行車零件都裝走了。
龍江坐不住了“他們咋這麼大膽?”
“這些挨刀的,”媽傷心地說,“他們欺負你爸不識字。你這個傻爸,還賣力幫他們裝車,一件半新的工作服都撕爛了。這不是劫明火嗎?你五伯也不是東西翻臉不認人,開除你爸還不算,逼著你爸賠損失。這幾十萬元錢的東西,咱可怎麼賠?”
說著,她拉著長調哭了起來。
“別嚎了!”爸猛地跳了起來:兩眼閃著怕人的光,“我還沒死呢。”
媽不怕他,照舊哭§“咱可怎麼活呀——”
爸發狠了:“豁出來把這個家都給了他,再不行,我蹲大獄去!”
媽的眼淚刷刷淌得更凶了,揩也揩不及“你倒幹淨了,我和龍兒討飯去……”
龍江畢竟在外邊闖蕩了一段,長見識多了“爸,報公安局了嗎?”
“報了,報了,”媽昏暗的眼晴裏透出了一絲亮光,可很快又黯淡了,“報了又有屁用,天下這麼大你可怎麼查。你那爸連個車號都沒記下。”
這下,龍江的頭也紮下去了。
幾個鄰居開始長籲短歎,表示著對他們的同情與安慰。
八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結巴順來帶著小四兒,幾
乎是跳著進來的。
“龍……龍哥……”順來開心地拉著龍江要往外
走,“來……來了”
龍江氣惱極了,用力甩開手:“出去,出去,添什麼亂?”
想起那十斤西紅柿,他見了小四兒還有些發窘,
語言也失去了倫次“咋的?來了快進來,真是急?*?〇〇〇
順來固執地要把龍江拖出門去:“來……來嘛。,,
龍江火冒三丈,“再胡鬧,我揍你了。”
還是小四兒口齒伶俐他比劃著,興奮無比“我們在村口遇見了公安局的,說這個案子有線索了”“爲的!”媽大叫一聲,顛顛地往外跑。郢些個鄰居也呼呼地跟著走。
煙霧騰騰的屋裏,隻剩下爸和龍江。
爸眼睛直直的,好像傻了。突然他用兩手捂住頭,把頭伏在腿上,雙肩劇烈地顫動起來。
龍江看著爸寬厚的脊背,嚇壞了“爸,事情不是有眉目了嗎?”
好半天,爸才平靜了一些。他抬起頭,對龍江說“孩子,爸尋思過了,咱不賣菜了,咱還上學去。”
“上學?”
“嗯,你不能再像爸那樣活一輩子,爸不能耽誤你。”
“我……我……”龍江也學著爸,用手捧住了頭6“你怎麼啦?”
“我得想想。”
今天的事對龍江刺激太強了,一時間,王老師及叔叔的勸導重在他耳邊響起,可同時,他眼前又閃過老奶奶屋裏簡陋的陳設,王老師的舊磚房,還有老奶奶買黃瓜時遲疑的神態;再有就是那一張張卡卡響的票子,他覺得心裏亂極了,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胡同裏的小栩
施同是我的同班同學,大夥兒都管他叫“瘦猴%他下巴尖尖的,兩片薄薄的耳朵支棱著。都過了十歲的生日了,看起來還不到八歲。走在路上,誰也不會相信,他是個四年級的學生。
他是個獨生子。其實:這在現在不算稀奇了,蘇老師統計過,我們班五十四個同學,就有二十一個是獨苗苗我也是其中的一個。但施同顯得特別嬌,每天還要讓媽媽幫著穿衣服。班裏做衛生,他總躲得遠遠的。輪到他值日,這下該逃不脫了吧?嘿,他也有辦法,幹脆坐在教學樓前的台階上,把下巴放在膝蓋上,眨巴著眼,等他媽媽來幫他掃教室。所以,同學們都看不起他。
隻有我還喜歡跟他玩。二道杠周莉,是我們班最厲害的女同學了。她長得黑黝黝的,一雙小圓眼總是靈活地轉來轉去,小嘴唇很薄。我奶奶說嘴唇薄的人會說話,這不假,周莉說起話來像打機關槍。每當她說話時,腦後那把蓬鬆鬆的大刷子便神氣地一擺一擺的。她看到我和施同在一起,就把小嘴一撇,毫不客氣地說“施同在找保鏢呢。”
說實在的,開初我也不喜歡施同。但在班上,我個子最高,力氣最大施同和我在一起時,處處聽我的,我讓他幹嗎,他就幹嗎。因此,我也就樂意和他就伴兒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天氣很好,太陽暖洋洋地曬著。下午三點,我和施同坐在體育館前的小草坪上,施同的臉上布滿了烏雲,我們都在發愁。
我們計劃著要在這一天學雷鋒,做十件好事,然而\整整跑了兩個多鍾頭,連一次機會也沒碰著。
“唉!”施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下巴又放在膝蓋上了,“好事兒都躲到哪兒去了?”
我心裏也說不出的惱火,但我不喜歡施同那垂頭喪氣的樣子,便從書包裏拿出個小足球,說,“來,先踢會兒球再說。”
施同顯然不是一個運動員的材料,他踢了幾下,就!鎖洋洋地靠在鐵欄杆上,再也不肯動了。我的情緒卻越來越高,我把球對著假設的球門猛踢了過去,球從堅硬的牆壁上彈了回來,我趕緊跳起腳,來了個漂亮的“頭球”。
球飛出去了,順著馬路骨碌碌地滾進了前邊那條
胡同。
“施同快,快去揀!”我命令著2施同周力提了提褲子,朝前追去。他的動作真慢。球到他跟前了,他貓下剛要去揀,球卻從他的手迫又晉碌碌地滾開了。
“唉呀!真笨!快追!”我不住大聲喊叫起來。
施同直起腰又㈧前追去。
然而,就在這時,路邊突然出現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真的就像童話故事裏講的那樣,她是突然出現的。這以前,我們誰也沒有發現她。
施同整個兒身子掩在老媽奶身上;把老奶奶寧倒了。
我趕緊奔了過去。
老奶奶閉著哏,躺在地上。她臉上布滿了蜘蛛網一樣的皺紋,像一張深秋的樹葉,看上去有七八十歲了。她喘著耝氣,幹癟的嘴唇哆嗦著,臉兒黃黃的。
施同嚇壞了,瘦臉變得煞白煞白的,驚慌地看著我,好像在問;唐波,怎麼辦?咱們該怎麼辦?
我看看四下,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要跑也許能跑脫。但我知道,跑,是不對的。
我們用力扶起老奶奶,使勁兒地喊道:老奶奶,老奶奶。”
老奶奶的眼皮抬了抬,漠然地看了看我們,失望地搖了搖頭,又沉重地閉上了。她嘴裏訥訥地說些什麼?聽不清。好像有一句是|“怎麼,不是汽車……”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呆愣愣地站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吱囁”一聲,我身後那扇院門打開了,裏邊走出個老大娘來。她五十剛出頭的年紀,長得又高又胖,腮幫子紅紅的,大鼻子大眼,連嘴巴也比別人寬。我認出,她是居民區的馬主任。每逢我們學校的同學在街上調皮搗亂了:經常是她上學校告狀。她不一定認得我們,可我們都認得她。
馬主任的嗓門真響。她一見躺在地上的老奶奶和我們驚恐不安的樣子,馬上就猜著是怎麼一回事了。於是,一迭聲的叫罵立刻把我們包圍了“這是哪兒來的兩個野小子?上胡同裏來踢球,這胡同是玩球的地方嗎?傷了老人,你們說怎麼辦?把你們大人叫來,咱得好好說說……”
她沖出手,像抓小雞似的,一邊一個捉住了我們。
施同看來馬上就要哭我也心慌得透不過氣來。
這時,躺在地上的老奶奶抬起了手,吃力地擺了擺,攔住了馬主任:“別,……別難為孩子們了,他們又不是故意的。”
她扶著牆,竭力要站起來。
馬主任趕緊伸手架住了她:“沒傷著鈽兒?”
“沒,沒,還是老了,不中用了。”
“這會兒,你上街千什麼?”馬主任挺納悶,3老奶奶沒言語,隻是用那隻枯瘦的手,輕輕地拍了拍馬主任,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的表情。
馬主任又焦躁起來:“都是些沒良心的,就這麼對待老人?他們不想想,自個兒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吹氣兒吹大的?你呀!”她瞪起眼,氣狠狠地數落開了老奶奶,“你飽太善了。怕嗎?這些東西,你越忍讓,他們越來勁。上法院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