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上的街市
晴朗的夜晚,站在九江城裏,從南方縹緲的空中,可以看見閃爍的燈火,極像是天邊的星星,殊不知那是廬山遙遠的街燈,那裏有一座天上的街市。
由來
一個月圓之夜,我獨自站在枯嶺古老的麻石街上,一次次抬頭,看著月亮,它漸升漸高,下麵是黝黑的大月山和綿亙的群山。山體中,到處都是明滅不定的燈光。
眼前的馬路上車來車往,身邊的遊人往來穿梭。店門口到處都是色彩繽紛的霓虹燈。如果不是周遭山峰的提醒,你看不出這裏與一座普通的城市何異。
我突發奇想,枯嶺街為什麼是在此地,而不是在廬山別的什麼地方?其實它也完全可以在大月山的東麵,那裏也有河流,街道和別墅可以分布在白沙河兩岸,那裏甚至也很開闊,承接東來紫氣,南來凱風。枯嶺街也可以在含都口一植物園一帶,那裏極目都湖,可看日出日落,漁舟唱晚。枯嶺街也可以在李白隱居的青蓮穀,那裏宛如天府,雲蒸霞蔚,月行星馳等等。
我想,枯嶺街,極可能是個偶然。
1886年的冬天,李德立帶著一本世界地圖、一本《來華指南》,從九十九盤登上廬山,首先到達的就是朝北的日照峰一帶。此時,他已筋疲力盡,無力跋涉更多地方,更不要說是遊遍廬山九十多座山峰。再說,當年山間崎嶇險峻,很多地方根本無路可走,腳力難及。
稍事休整後,李德立勉強在周邊走了走,登高望遠,他看見奔騰不息的長衝河從寬敞而平坦的山穀穿過,兩岸奇花異草,落英繽紛,不時動物出沒其中,這簡直是再造的東方伊甸園。他瞪大眼睛,異常激動,他用手杖在地麵上忘情地一戳,便拿定了主意:就要這裏!
根本無須去別處考察,他便開始盤算著如何以個人名義獲得中國的這塊土地,贏得巨大財富。往後,通過巧取豪奪,他竟然真的得逞了。從此,這個神情陰鬱、性格詭異的傳教士在廬山打開了他的潘多拉盒子,使這方淨土變得喧囂和蕪雜,變成了一個群雄角逐的地道的名利場。
他按捺心中強盜般的興奮,沿著長衝河畔丈量土地,開始了所謂的“英格蘭鄉村風格”和美國城市花園式的、被後來的中國人反複稱道為有眼光的規劃。
一個外國人,一個二十來歲就工於心計的小年輕,坐在海拔1100米左右的高地上,隻需動動筆頭,就可以輕鬆地出讓中國人的土地,就可以坐收漁利,算盤打得真不錯。
廬山夏天平均氣溫為22.6度,比山下的九江要低到7-8攝氏度以上。各國洋人紛紛來此,從一個外國人手中購買中國的清涼,大興別墅,休閑享樂。
然後,需要一些相應的設施和人員,為洋人們提供全方位的服務。於是,靠近長衝河,靠近洋街,中國人便小心翼翼地依附在一個“強鄰”旁,建起了從屬於它的眾多街道,有正街、西街、下街、後街還有新街。有了各種各樣林立的商鋪、營造場、飯店、銀行、轎行……還有窯窪中居住的眾多廉價而又取之不盡的勞動力,供洋人們隨意役使。
窯窪與枯嶺街曆史同樣久長。有各式各樣雜七雜八的大小作坊、小店鋪、菜市場,有石工、木工、泥工、洋鐵匠、油漆工、機器匠,還有殺豬宰牛的、打豆腐的、烤糕點的,還有掛起紅燈籠,倚門賣笑開春樓的。這裏生活著枯嶺形形色色的下層百姓。
就像銀河係所有的星宿都必然圍繞銀河旋轉一樣,廬山所有的街道和居民,被一隻無形的手所操縱,也都圍繞著長衝河這個軸心,展開著各自的命運。
然後,李德立說,要有一個名字。
於是,這個自覺充當這方土地的主宰者,便給這個地方取下了“枯嶺”的名字。這個名字讓後來的廬山人向遊客津津樂道。仿佛這個詞本身,就會散發出源源不斷的冷氣來,仿佛因為這個名詞的出現,廬山才變得清涼起來似的。
關於這個名字,導遊會告訴你,它的英文是什麼,是何意思?它又是如何從原來已有的“枯牛嶺”名字脫胎而來的?不厭其煩,好像是我們自己的祖先留下來的寶貴文化。
但是,導遊並沒有告訴遊人,它是如何從一頭性情倔強的枯牛,慢慢退去火性,進而變成柔順如水的“枯嶺”的。
繁華
關於枯嶺街的繁華,可謂前人之述備矣。
在吳宗慈《廬山續誌稿》中,我們可以從1947年那場火災的統計數字略知其規模:“計毀店屋達二百六十二棟。”
實際上,枯嶺街最鼎盛時,有六條主街,320多家店鋪。街道雖不寬,但全都是合麵街,非常之熱鬧。
廬山很早就有電燈照明。這之前,廬山曾使用過汽燈。每當薄暮時分,掌燈人就挑著一擔子燈,一路沿街放燈:用撐杆把汽燈高高挑起,掛上燈柱。一路走,一路掛,身後的街燈一一亮起,最後,枯嶺夜放花千樹,全都亮了。(天快亮時,掌燈人又將路燈一盞一盞地收回去。)
街道上人影憧憧,摩肩接踵。麵向街道的大喇叭唱機裏,播放著節奏鮮明的西洋音樂。各方遊人踩著節拍,在這裏四處走走看看,買買東西。或進茶館喝茶,或去咖啡館、酒吧聊天。還可以去舞廳跳舞,去看電影。枯嶺街應有盡有,完全是一座自足的五彩斑斕的小洋場。
枯嶺街上,大多是步行的遊人,少數遊客坐轎。坐轎的人多半是有身份的人,轎子一來,轎工道喝,行人連忙避讓。除了轎子,街上沒有汽車,唯有一輛黃色摩托車發出短促的突突聲,往返不停地奔跑著,是專門用來遞送電報的。
枯嶺街幹淨整潔,秩序井然。晚上還有更夫打更,每到時辰就會沿街(洋街除外)擊打木板:嗒、嗒、嗒……
正街以百貨、布匹、南雜、五金、服裝為主,都是大商店,大多為九江的分店。胡鼎康,為百貨店;樂同順,為綢布店;義新祥,為南雜店;雙鶴軒,為國藥店;同茂,為服裝店,等等,不一而足。
街上還有上海商務、中華書局開設的分店(另有位於洋街的西文書店一家)。
吉普公司對麵,河西路53號別墅,是國民黨《中央日報》廬山版所在地,該報在全國隻設北京、重慶、廬山三個分版。廬山版編輯部,有二十多名記者、六七個編輯。每年陰曆五至九月,每天的報紙在這裏印刷後,向全國發行。陳布雷為總負責,每期報紙的清樣,都要經他簽字後方能開印。另外有《大公報》、《申報》、《文彙報》報館,還有《江西力行日報》總計三四十家報館。
胡鼎康南雜店,創辦人胡鼎康。他1928至1938年,為枯嶺商會會長。1911年,他與二弟一道從廬山北麓賽陽鎮來枯嶺經商,初期在窯窪創辦胡定康雜貨鋪,經營油鹽雜貨、蔬菜禽蛋為主。後遷至枯嶺正街,成為一家大商號。枯嶺一場大火,基本上化為烏有。
西街則以旅社為主,每年夏天接待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大官權貴、社會名流。有胡金芳旅社、雲天大旅社、洞天飯店,還有嚴仁記旅店。
胡金芳大旅社,幾乎被視為“夏都”的國賓館,備受青睞。傳說胡金芳年少時,趕著山羊上廬山,靠給洋人提供鮮奶,挖到了第一桶金。後來經營房地產,並開設了胡金芳大旅社。旅社有房屋六棟,客房百數十間,看上去,就像建在山頭上的一個不小的城堡。